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重生之毒妇雪恨 作者:绿无 文案 觥筹交错的满月礼上,雪梅心惊胆颤地喂了孩子一口酥酪,众目睽睽下,孩子一命呜呼。杨长清和孩子的母亲——谢贤恨不得当时就杀了雪梅。雪梅心知是被陷害,却无法沉冤昭雪,只能通往死亡。 雪梅重生到了刚刚和杨长清成亲之时,她打定主意要好好惩罚那些冤屈她、责打她的人,但是她有更大的希望,她想要揪出陷害自己的幕后真凶,还自己一个公道…… 重来一生,再也不要像以前一样软弱无能。从今以后,有债必还。 ——雪梅 阅读愉快……阅读愉快……阅读愉快……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报仇雪恨 宅斗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雪梅,玉瓶儿 ┃ 配角:夏惠,谢贤,杨长清 ┃ 其它:pov ================== ☆、雪梅   昏黑的牢房,随处可见的老鼠蟑螂滚爬在枯黄的稻草上,雪梅蜷缩在昏暗的墙角,面前有灰黑色的老鼠溜过,吱吱乱叫,好似在说:“耻辱,耻辱。”      “不是,不是。”雪梅捂住双耳,拼命摇晃着脑袋。杨家的地牢里,到处都充斥着一股腐臭,血腥,衰败的味道,随着气味飘荡,一阵橐橐靴声伴随而来。      狱卒掏出钥匙,麻利地打开牢房,一位身穿柳绿色绣柳叶绸缎衣裳的姑娘走了进来,打发狱卒退下。她打量着这狭窄脏乱的囚房,看着衣裳污秽的雪梅,不由生出一丝笑意。“我的主子,新家住得可还宽敞?若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还要记得嘱托我啊。不过我想想,恐怕我会忙得喘不过气吧。”      雪梅浑身在颤抖,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匍匐过去死死抱住柳绿的双腿。“我求求你,求求你,替我表白表白。真的不是我,我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谋害姐姐的孩子。他的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是真的。”      柳绿踢开她的双手,踉跄退后了几步。“谁都知道,幕后真凶一旦被捕获,都会辩解不是自己干的。这样苍白无力的辩解,你留着讲给清二爷听吧。或许清二爷脑子进水,还会信你一把。”她用袖子捂着嘴,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久久回荡在牢房里,飘之不去。      雪梅望着地板上的裂隙,古老的大理石上雕刻着各种刑罚,短短数尺就琢着砍头断腿,服毒上吊,五马分尸的图案。雪梅知道,如果自己不想办法,下场甚至比他们还惨。      “你就不能帮帮我吗?你是我的丫鬟,也是一直服侍我保护我的,我心中非常感激你。若这一次我的冤屈没有洗白,我就活不成了。”雪梅极度虔诚地望着柳绿,期待她能助自己一把。      “你活不成不是因为你害了你姐姐的孩子,”柳绿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雪梅,“是因为你的愚蠢。你想想我叫什么,柳绿?姐姐的贴身丫鬟呢,桃红桃红柳绿,想想也能得知,我一直是她派在你身边的眼线啊!我护着你,是为了将你推向悬崖。去罢,我的傻主子。”柳绿高耸玉肩,裙裾飞扬,离开了囹圄。      她是眼线,雪梅悲哀地想,我一直把她当成地狱中保护我的人,没想到揭开面具,她也是一个恶魔,毫不留情地伸手,将自己推向了深渊。      雪梅站起来,握着冰冷的栏杆,嘴唇打着颤,对着前来锁牢门的狱卒道:“求求你,能不能再帮我找一个人,我还想和杨长清说一句话。”      “去你娘的,”狱卒毫不留情,“找了一个又找一个,有什么意思?你这个狠心毒死了少爷的毒妇,人人得而诛之。还妄想找这个那个呢。再说清二爷是个什么人,还会下降这地方来找你?”      雪梅心如死灰地躺在牢房里,潮湿的稻草当是身下的席子,满房的腐臭闻作是宝鸭喷出来的香料,眼前模糊一片,雪梅知道自己又哭了。      打从自己嫁进杨家的第一天起,厄运便如影随形。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却被杨长清抢去当妾,一直饱受他正妻的折磨,如今她儿子死在满月礼上,凶手之帽被高高地扣戴在自己的头上。      这已经是入狱的第三天了,雪梅酸溜溜地回忆,在那个充满死亡与惊愕的满月席上,杨长清温柔又悲伤地安慰谢贤——可怜的姐姐,他温言暖语:“放心,贤儿,这个害死我们儿子的毒妇,我不会让她活过七日。”      七日,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每一天都在煎熬中度过,有时候雪梅会想到,自己不过是油锅上正在煎炸的一粒黄豆,所有人都翘首企足地想听黄豆爆裂的那一声。      在杨长清许诺处死雪梅的第七天,狱卒解开牢门,冲进去抓住正在昏睡的雪梅。雪梅从梦中惊醒,看到面目狰狞的狱卒,浑身都吓得瑟瑟发抖,她使劲挣扎,想要挣脱,换来的是狱卒一个耳光。“赏你的。”狱卒咬牙切齿道。      乖乖地被狱卒押出牢房,一缕日光射到雪梅的脸上,苍白而疲劳的神色映现在清波脉脉的碧塘里。春光正好,几朵牡丹点缀在丛绿当中,细小滚圆的鹅卵石铺垫在蜿蜒的小路上,雪梅恍若隔世,这美好的春光,或许是自己一生当中,最后的景致了。      前面摆有木制的的断头台,梨花木做成,安放脑袋的地方由于长年累月被血浸泡,已经显出暗红色。狱卒吩咐她将头伸进去,她只得乖乖照办。一抬头,她看到了杨长清和谢贤。      他们站在一旁,杨长清显得憔悴疲惫,谢贤尤自哭哭啼啼,眉梢眼角却带有一丝神秘的笑意。她走近,捧着雪梅的脑袋。“我说要你的脑袋祭奠我的儿子,夫君也答应我了。”      雪梅早知道如此结果,杨长清何曾爱过我,他爱的不过是一时新鲜。闭上眼睛,雪梅喝令自己闭上眼睛。      “再如何闭上眼睛,你死前看到的最后一眼,也是我谢贤。”      雪梅无奈地睁开眼睛。      “善恶终有报,”杨长清也走过来,挽着谢贤的手,“这毒妇害死我的儿子,我和贤儿唯一仅存的儿子,不诛之简直是贻害世间。我要还贤儿一个公道。还不快动手。”      刽子手提着刀,举到空中,谢贤望着雪梅空中飞扬的头发,一字一句地问:“你想说什么遗言?”      “不!”      一把寒刀从空中落下,锋利的铁刀从雪梅的后颈穿到泥土中,头颅像皮球一样滚落到碧绿的池塘里,先前还在荡漾的碧波迅速成了红色,红波渐起。      “不!”      雪梅的声音还在花园里飘荡,尖细而痛苦。一层一层地叠加之后,终于被水池潺潺声湮灭。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没有。      迷迷糊糊雪梅回过神来,突然觉得脑袋撞到一个什么坚硬的东西,又麻又疼,难道人死了,脑袋还有意识?雪梅缓展双眸,发现自己一身好好地坐在一顶红轿子里面,方才不过是轿子颠簸,脑袋撞到了轿顶。      轿子登时就停下来,轿帘子被人挑开,一个媒婆装扮的妇人探头进来,问道:“夏姑娘撞疼了吗?”      雪梅望着帘外一袭夜色,望着面前这个媒婆,望着眼旁一卷红帘,自己分明是回到了刚刚被杨长清拐去当小老婆的那一刻啊。重生了,雪梅紧紧捏着脸颊,我重生了!      “姑娘没事吧?”媒婆锲而不舍地问。      “我没事,”雪梅眼角挂着笑意,“这句话,你应该去问杨府的人。”的确,雪梅预计杨府所有害过自己的人,都要出事了。雪梅知道,这是诸神的怜悯,特意让她重生,还清血债。      媒婆将帘子甩下,轿子又摇摇晃晃行往杨府。雪梅坐在其中,心思却不在这儿了。前世自己在清二爷和姐姐手上受了多少折磨,都怨自己太无能,任人宰割,这辈子一定不要重蹈覆辙,有多少债还多少债。      雪梅有预感此时已经到了杨府门口,特意叫停了轿子,打开右手边的帘子,一位丫鬟连忙上去问道:“姑娘什么事”      “不管你的事,”雪梅让她退下,又朝守门的家丁勾了勾手,“好奴才,恶魔伴着晚风入侵了杨府。”      家丁不知所措地望着雪梅,雪梅荒诞地想哈哈大笑,一甩青翠的帘子,极速地遮住了家丁的容貌,重新坐正,由着轿夫将自己抬入杨府。      轿子突然停了下来,一位身穿红衫的丫鬟伸手托住雪梅的手,雪梅缓缓从轿子下来,由她领着到了新房。雕花的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红绸花朵,纹丝红烛,以及一张垂挂着红色纱幔的红床。      此情此景触动了雪梅心中的前尘往事,前世的自己忸怩地坐在床旁,当夫君挑起自己的盖头时,自己多么的胆怯与害怕。他将脑袋埋入自己的胸中时,自己多么的悲伤与怨恨。为了反抗他,还咬了他的耳朵和鼻子,换来的奖赏是两个耳光,他还说这是奖赏我的。      很好的奖赏,雪梅此世再也不要领取这样的奖赏。大大方方坐到床旁,放正自己的盖头,挺胸危坐。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随之又是关门合门声,再后是察觉一个人坐到了自己身旁,最终以一句媚语收尾:“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人了。”      那口出狂言的男子如是说着,又如是揭开雪梅的盖头,雪梅含情脉脉望着杨长清。“从今以后,你也是我的人了。”      从今以后你会是我的死人,我会教你也领受头颅离开身体的滋味,雪梅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第一天开始发文!go!go!go! ☆、雪梅   他将头埋入雪梅胸中,猛嗅了一阵,又将雪梅横抱起,铺在床上。接下来将衣裳褪个精光,骑在雪梅身上,撕扯完她的衣裳后,卖力地大动着。      粗鲁又无聊,雪梅默默忍受着这个恶心之人在自己身上耕耘,违心地发出他想要听到的声音,完事以后乔装恭顺地扑入他的怀中。这个带着几分英姿的男子,乍然一看还算俊朗,若再考虑品行,茅厕的苍蝇都比他卓越。      迟早有一天,雪梅要这个人真真正正知道什么叫善恶终有报。他许她活七日,她大发慈悲,许他再活七年。甚至更短。      杨长清的臂弯搂着雪梅,他嘴角有一丝笑意,红唇旁边有一个酒窝。“明天早上起来,你去给你姐姐奉茶一杯,她比你先嫁进杨府,又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你合该要敬的。另外我娘这几天一直吃斋念佛,你先别去打搅她老人家清宁。”      是不敢将此事告诉她吧,那个老人是雪梅见过最凶残的老人,行事让人怖惧,就连府里的猫儿也不敢亲近她的院子。雪梅应承下来,闭着眼睛飞入梦境。      次日伴随着第一缕春光照射进来,雪梅清醒,身旁早已无人,遂轻叠红被,慢穿绣鞋,只穿一身小衣,坐在妆台上自顾梳妆。雪梅心想,这时辰某位眼线要闪亮登场了罢。登时两声敲门声响起,说曹操曹操就到,雪梅一面对镜梳发,一面笑问:“是谁?”      “柳绿,来服侍你的丫鬟。”      “进来。”雪梅应了一声,又迫不及待旋身去望柳绿,她鸭蛋脸上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柳绿色的衣裳正好能衬着屋外春光。看到老朋友雪梅真是心旷神怡。“你叫柳绿?”雪梅玩味地质疑。      “贱名的确是柳绿。”      “柳绿,”雪梅绾着头发,“我听说姐姐的大丫鬟叫桃红,桃红柳绿,你们不是一对罢?我猜中了,你是姐姐送来的眼线,是不是?”说罢雪梅嘻嘻一笑,像是和她在开玩笑。      这玩笑的确使柳绿心慌意乱,她身子在颤抖,黑眼珠转个不停,雪梅看在眼中,莫名觉得爽快。      “当然不是,主子说笑了。”柳绿如是狡辩。      死鸭子都会嘴硬的,雪梅收敛了玩味的笑意,又温顺地笑道:“我是消遣你玩呢。过来帮我梳头发罢。”      柳绿大松一口气,走上前握着一把牛角梳,轻轻地从雪梅头上往下梳。雪梅从镜中看着柳绿的模样,她嘴角挂着笑意,好似在服侍一个傻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柳绿随口回答。      “很好的年纪。”花朵一样的年纪,可惜就要凋枯了,雪梅怜悯地想。将头往前一探,柳绿还握着她一束头发,头发牵扯头皮的疼痛登时袭来。      “别动,”柳绿一面松开那撮头发,一面去取簪子,“我还握着你头发呢,一动可牵着痛。”      “跪下。”雪梅喝道。      柳绿唬了一跳,连忙跪下,口内求道:“主子我错了,是我不该握着主子头发,主子要打要罚,奴婢全无怨言。”      “你根本不知道你错了什么?”      “我不该握着主子头发,我不该。”柳绿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鸟儿,重复着这句话。她头垂下去盯着地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错在对一个悲苦的人伸出温柔的手,”雪梅直勾勾望着她,“然后抱紧她,对她说你喜欢她,一转身竟然不留情面地将她推下悬崖,让她粉身碎骨。”      “我没有,不,我不知道姨太太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在世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雪梅冷笑道。从柳绿手中取过簪子,狠狠扎入柳绿的脖子里,银色的尖端从她的脖子后面刺出来,还带着一抹鲜红的血。      柳绿惊讶地发出一声尖叫,蓦地眼睛瞪得老大,双手双脚不住乱动,雪梅绕到她的身后,一手抓住她的脑袋,一手拔出簪子,再捂着她的嘴。喉咙小洞里喷出的血如一条红色的小毒蛇,蜿蜒从脖子爬下,爬到梨木雕花地板上,化成颜料染红了黄梨木花。      雪梅一面看她的血流出,一面想到她以前如何冤枉自己,没有证据的一件事,如何在她口中化作证据确凿的事实。这位谢贤好心送来的丫鬟,我就此还给她。      柳绿死了。雪梅松开尸体,看着银色雕梅簪子,上面沾了血,不过没关系,我是要以血为茶,以肉作饭的人,还在乎这么点血?将簪子送入发中,拍了拍手。自己重新施粉着装,关上门就去往谢贤院子了。      在雪梅记忆中,谢贤住在鸾栖院。那院里常年琪花盛开,瑶草遍地。兰堂绮席,正如她人一样花团锦簇。行进她门,她正坐在椅上,一身大红色喜庆衣裳——好像知道会发生喜庆的事一样,雪梅连忙上去。      此时她的丫鬟桃红奉茶上来,原是让雪梅奉给谢贤行礼的,雪梅置之不理,行到谢贤面前,登时想起自己死前谢贤哭哭啼啼的模样,也一道学着。“我的好姐姐,我方才不知道怎么了,失手害死了一个丫鬟。”      桃红因雪梅未受茶水,脸上本不痛快,听此连忙发问:“哪个丫鬟?”      “礼数都不知道了,”谢贤发话批评桃红,又站起来携着雪梅的手,“我的好妹妹,一个丫鬟而已,无须害怕。那丫鬟叫什么名字?”      “柳绿。”雪梅面上悲痛地回答。她瞬间看到桃红咬着唇,看到谢贤温柔的眼神中隐藏着哀痛和愤怒,为此雪梅甚是得意。      “没事的,”谢贤一面安慰雪梅,眼神却往桃红那里看,一面吩咐桃红,“你去将此事通报清二爷,看他怎么说?”      桃红气愤地转身要走。“站住,”雪梅抚着发中的簪子道,“记得把原因也一并告知。她矮身帮我梳头发,我在匣子里选簪子,不容易选中了一根,送进头发里的时候,不小心刺进了她的喉咙。”      桃红嘴唇颤抖,谢贤下令:“还不快去。”转而强装镇定地望着雪梅。她一向如此,表面上和和气气,其实是一个暗地里害人的妖精,雪梅笑想,这样一个人,我今生就和你斗一斗。      奉上桃红放下的茶给谢贤,雪梅就坐了下来,大约燃了一炷香的时辰,桃红红着眼眶走进去,雪梅瞅见谢贤暗中瞪了桃红一眼。      “清二爷说,”桃红禀覆二人,“说她不过是个丫鬟罢了,又是被失手错害,只准备给她入殓下葬,送她家人四十两雪花银子。”      “你嫌少了吗?”雪梅瞪大眼睛望着她,好像这样瞪大眼睛,就能显得自己多么天真纯洁。      “不,不,不,”桃红连连摆手,“我和她素不相识,这样的厚赏已经够了,我只是,我只是身为丫鬟为她感惜而已。”      谢贤道:“吩咐下人去清理好罢。此事不宜惊动老太太。”      一听到老太太,雪梅心里就发毛,桃红也在发毛,她点了个头,退了下去。“还好你没事。”谢贤对着雪梅道。      希望你心里也是这样想。雪梅在谢贤这儿喝了两盏茶,便告退回房。卧房已清理干净,血迹已被擦拭得一丝不剩,雪梅觉得好惋惜,静静呆在房内,好似死了一般。      一个丫鬟死了,而且还是意外死了,能够惊起多大的风浪。第三天无声无息就被葬在杨家后山,她的家人得了四十两,虽然再悲痛,到底是选择息事宁人。      晚霞如斯鲜红,云彩如斯沸腾,雪梅穿着同样喜庆的大红色衣裳,独自一人到了柳绿的坟墓。青色的石碑上刻着她的名字,一堆高耸的泥土旁立着一棵柳树,春来发出柔嫩的枝条,荡漾在和风之中。      柳枝摇摆,好像在说:“去死,去死。”      雪梅不知道是在自己还是说柳绿。      雪梅蹲下来,拾起纸钱,在面前烧了,一面烧,一面笑道:“其实有时候我寻思你说过的话,真的很在理。我之所以会死,不是因为我害死了姐姐的孩子,是因为我愚蠢,我无能。我受了那么多折磨,有一半是自己找的。柳绿,我向你保证,我此生不会受半点。”      站起来,雪梅又发了一个誓:“等到时机成熟时,我一定会找出谋害姐姐孩子的真正凶手,然后让石匠将那个名字刻满在你的墓碑上,然后让诸神狠狠地批判你。”      有晚风徐来,半个太阳已经沉入远处的深山里,一片霞光照射在山天交接之际,映出火样的红。那多么像天空的瘀伤,迟早有一日,我要让这片瘀伤开在谢贤的身上,开在老太太的身上,开在杨长清的身上,开在所有害过我的人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规矩有一定的自创性,不用纠结了哦,各位读者大人阅读愉快。 ☆、玉瓶儿   作为杨家宅院厨房里的小丫鬟,玉瓶儿觉得最烦的事情就是,听一大堆老婆子聚在一起议论宅子里的事情。今日哪个主子发脾气了,昨晚谁家娘子偷人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让玉瓶儿极为头疼。      此时玉瓶儿和几个老婆子一起在大槐树底下剥四季豆,这些老婆子身子老了,经不住冷,非要挪到太阳底下去,玉瓶儿不得不冒着酷暑剥它。      厨房的门一开,炒菜老婆子用充满嘶哑的声音说道:“快点儿,夫人要吃四季豆,你们快将它们都摘好,让我洗了去炒。”      接下来就是玉瓶儿最讨厌的时刻。      “你们听说了吗,”黄婆子从篮子里取出一枚四季豆,“清二爷新纳的妾,那个二奶,一来就戳死一个小丫头呢。”      李婆子是最关心这些闲事的人,哪里还按捺得住,连忙道:“谁还不知道这件大新闻呢。不过我听说,夫人早先就派人打听好了,那姨太太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      殊不知深墙内院,隔墙有耳,这几个聒噪的老婆子是不想要命了,真不知道她们这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玉瓶儿皱起眉毛提醒:“李嬷嬷,听说你昨儿风湿病又犯了,可要紧?”      李婆子根本没接她的茬,继续口无遮拦:“只是我看都错了,她竟是最狠毒凌厉的人。谁要是当了她的丫鬟,那不是一只脚踏进棺材吗?”      这话许是触动了刘婆子的心,她是一个喜欢怜悯别人的人,不由发表自己的感叹:“哎,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不过我听说姨太太是不小心用簪子戳中她的,那丫鬟也是手笨眼拙,簪子要入喉咙了,还不知道闪躲。不过,这也是命中注定啊。”      “那是,那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算是把心剜出来去给主子们吃,主子们还要怪我们暗中克扣呢。一落到他们身上,就是放屁都是带香味儿的。”陈婆子从小就被训练成一个丫鬟,一直服侍人,如今走过几十个年头,对自己当丫鬟的能力洋洋得意,不知怎么就生出一股傲来。“我说,肯定是姨太太怕自己新来,不能服众,特意杀鸡给猴看呢!”说着好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赌气一样将剥好的四季豆甩进篮子里。      玉瓶儿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些敏感又危险的话题。恰巧玉箱儿从外头进来,也蹲下来剥四季豆,玉瓶儿连忙道:“箱儿,你嘴角上还有油,可不是偷吃了罢。”那些老婆子除了对主子们的事情感兴趣,也在意丫鬟们服侍周到与否。      “我才没有。”玉箱儿扮个鬼脸,一吐舌头。      心高气傲的陈婆子道:“你要是偷吃,三天不给你饭吃。”说着又和这些老婆子继续议论:“听说现在清二爷很宠姨太太,亲自给她找了一个丫鬟,好像还是外头特意买来的,叫芜茗。也不知道这丫头的造化。”      李婆子好似天生对雪梅有偏见,牙痒痒地道:“我劝姨太太少做些孽,那孩子也是可怜见的。”      哟,抢了刘婆子的台词呢,玉瓶儿心想。自己并没有将话题转移,她们依旧说着那些事。说实在的,她真是受够了这群老太婆每天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下只恨不得立马将四季豆剥了,端去厨房,省得受这些老婆子聒噪,省得被晒得汗流浃背。      很快众人将四季豆都剥完了,玉箱儿自告奋勇将篮子提去厨房,李婆子一面扣指甲,一面嘲讽:“真是个蹄子,做什么都要抢,一心一意想要攀高枝呢。” 玉瓶儿取来扫帚,打扫剥下的丝条,暗自纳闷,李婆子说了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用!      真是一群愚蠢的老婆子。      扫地完毕,玉瓶儿躲到大槐树底下乘凉,一丝冷风吹来,又凉爽又舒适。玉箱儿欢天喜地走出来,拉着玉瓶儿笑道:“你看我手上,今天夫人赏我一只纹丝手镯呢,说我乖巧。”      的确很乖巧,玉瓶儿心想,乖巧地让所有人都觉得你烦。      厨房的门又一开,炒菜老婆子叉着腰,问道:“你们谁去将这碟子四季豆送去给夫人?”   “我,我,我!”玉箱儿举着手叫道。      玉瓶儿道:“我陪你去罢。”      炒菜老婆子将菜放在填漆描金拜匣里,玉箱儿作势一提,半天不动。“好重,”她如是抱怨,“不如你提罢。”玉瓶儿什么也不想说,提着轻盈的拜匣和玉箱儿一道前往夫人院子。      大路宽敞,一宽敞就没有盛木遮挡,阳光将鹅卵石晒得滚烫,如火的热意透过脚底的布鞋往上入侵,玉瓶儿在太阳底下呆了太久,只挑了一条偏僻幽清的小路行走。      “好难走啊,”玉箱儿抱怨,“这么不走大路呢,这里太曲折了。”玉瓶儿不想答她的话,如果让她自己选,玉瓶儿打赌,她也会选择这条路的。      走了一会子,前面便是花园了,再绕几条路就到了鸾栖院,玉箱儿一面笑,一面道:“瓶儿,你累不累?我有点担心你的身子,不如给我提着罢,挺沉的。”      “你真是善解人意。”玉瓶儿皮笑肉不笑,将匣子递给她。你要是收起这些小心思,保不齐夫人觉得你呆呆笨笨,还收你当个小丫鬟,玉瓶儿心想。      到了花园里,花缀枝头,草破黄泥。假山旁清水潺潺,玉瓶儿正觉心旷神怡,玉箱儿突然就跑到假山后,探头往前面去望。玉瓶儿正觉诧异,也上前觑看。      雪梅站在水池前面,清二爷给她使唤的丫鬟芜茗正躺在地上,神色慌张地望着雪梅。雪梅伸出一只脚踩在她脸上。“告诉我,我吩咐你去鸾栖院了吗?”      “没有。”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玉箱儿别过头,对正看着的玉瓶儿道:“这是姨太太,清二爷刚娶进门的。”      诸神在上,玉瓶儿简直想拔了她的舌头,谁还不知道呢?将食指放到她嘴上,玉瓶儿示意她不要说话。      “那好,我的好芜茗,你说说你来鸾栖院做什么?”雪梅咄咄逼人地问。      “我来……”      “你是来通风报信的吗?”雪梅加重了脚的力道,“你是来告诉她,我每日吃了几碗饭,看了几本书吗?”      “我没有,主子,我没有的。”      雪梅放开脚,蹲下去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撂到水池边,迫使她看着清波徐徐。“你还要狡辩吗?”      “我真的没有,你相信我,主子。”      雪梅将她的头压进池水中,清水没过她的头顶,她的头时刻都想浮出水面,雪梅就是不松手。“我说,我说。”她在水里叫道,每说一个字都涌出许多水泡。      雪梅将她脑袋提出来。芜茗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说,其实我是奉夫人之命,去监视你的。每天将你的情况报告给她……”      “那你还不快去。”      “我也是这样想的,”芜茗一改惊惶之色,笑道,“她以为我是她的眼线,其实我是你的眼线。哈哈,主子,你要我告诉她什么‘事实’?”      “你很聪明,”雪梅狠狠将她的头埋入水中,“但是你没有悟出我的本意。你先去地狱等你夫人罢。”      芜茗挣扎两下,溺死在水池里。玉瓶儿不想雪梅果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啊!”身边传来一声惊呼。说真的,玉瓶儿很想亲自拿针线缝了她的嘴,难道不叫出声来,就表达不出自己的惊讶?      雪梅听到叫声,果然已经绕到假山后来了,她拍了拍手。“你们两个,是哪个院子里的丫鬟?”      玉瓶儿连忙跪下来。“我是厨房里的。”      玉箱儿还舌桥不下,玉瓶儿连忙拉她衣角,她才回神过来,看了眼雪梅,提着匣子礼也忘了,飞也似跑去鸾栖院。      她肯定是去告诉夫人她的所见所闻,玉瓶儿打赌,这人真是蠢,非要这般明显。      “不好好在厨房,四处游荡做什么?”      “回姨太太的话,我是去送菜的。”      “那菜凉了可不好了,去罢。”      玉瓶儿十分诧异,目睹了这样的事情,她一点也不探自己的口风,实在是太奇怪了。木讷地回到厨房,吃了几块糕点,还是一头雾水。      玉箱儿从外头欢喜地回来,玉瓶儿赶紧问:“你是不是都和夫人说了?”      “是啊,”玉箱儿道,“夫人还夸了我,又赏我一个镯子。”      “你觉得做得很棒?夫人很欣赏你?”玉瓶儿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以姨太太现在的地位,清二爷会因为一个丫鬟处置姨太太?简直太好笑了。      果然下午这消息就四处飞传了,到处都传新来的姨太太那新来的丫鬟——芜茗,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是pov,所以会有除女主以外的视觉,但是不会太多的。另外玉瓶儿是一条丫鬟升职的线。 我的天,不甘心的是,我今天补考然后感觉重修在等着我,我的天呐! 还有还有,本文登场的老婆子估计读者大人们也记不住,不用记,就当会说话的嘴好了。 ☆、玉瓶儿   玉瓶儿简直被厨房里的老婆子弄得哭笑不得。黄婆子特别像是情报将军,头一个将这些事情说给厨房里的人听,惹得她们又众说纷纭。刘婆子说这肯定是那小丫鬟触犯了水神,被带去了,又是念佛,又是哀悼,像是死了她女儿一样。李婆子红着脸,唾沫横飞和她辩解,肯定是姨太太又杀鸡敬候了。陈婆子也不肯闲着,只说如今主子越来越难伺候,一不小心小命就玩完。      玉箱儿是亲眼目睹此事的,十分想要和她们说,玉瓶儿早就嘱咐她不可乱道,她如今正不住拿鲜山莓吃堵着嘴儿。倒是炒菜的老婆子一喝:“你们要说出去说,别在这里聒噪。”      老婆子们讨个没兴,一个个都出去外头院子里说话了。说真的,这么多老婆子里面,玉瓶儿最喜欢炒菜老婆子了,她又安分又硬气,关键还有慈悲心。      一众人正在厨房外的大槐树底下坐着,只看到桃红过来了,老婆子们抬着头把她望着,只听她道:“玉箱儿在哪?和玉箱儿一起送菜的那个姑娘又在哪?”桃红立在那儿,被其他四个婆子一衬,倒是有些高贵了。      “在这。”玉瓶儿和玉箱儿双双走出来。      “很好。你们都知道了罢,新来的姨太太手下,一个丫鬟死了。明天清二爷要你们两个去说话,问一问。”说罢就走了。      玉箱儿自然是心满意足的,那些老婆子却炸开了锅,一个个凑上来问东问西,玉箱儿享受着这样的虚荣,玉瓶儿十分不耐烦,径直回房寻个清净。      到了房里,玉瓶儿从床底下翻出一本书捧在窗边读看,看了几页觉得实在太无趣了,正要搁下,玉箱儿推开门。“要吃晚饭了,像个主子一样,还要我来请。”说着去了。      玉瓶儿放下书本,也推开门,到了厅堂,一众老婆子正在桌旁坐着。玉瓶儿坐下来,旁边的还有玉箱儿、黄婆子、李婆子、陈婆子、刘婆子、炒菜老婆子。      这厨房的规模不大不小,是由春荣家的掌管的,单为夫人、姨太太和清二爷做饭做菜的。厨房里有一个炒菜老婆子,四个打杂老婆子(黄李陈刘),两个年轻丫鬟(玉瓶儿和玉箱儿),两个守卫(有时候也做厨房里的重活)。      现在玉瓶儿和她们坐着,没有一个动菜,只有春荣家的来了才敢。四个老婆子嘴碎,也不肯闲着,一个个问玉箱儿,玉箱儿也十分得意,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那当口你们不知道,姨太太先给她扇了七八个耳光,牙齿都打飞了几颗,我那时候看得好不真切,怪渗人的……”      要死了,玉瓶儿心想,自己迟早被这群人逼疯。正在这时门突然“吱呀”一开,春荣家的进来了,登时全场默然,老婆子们和玉箱儿都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      虽说玉瓶儿也不怎么喜欢春荣家的,但是能够堵住五张无聊的嘴,玉瓶儿还是喜欢的,当然面上什么也没流露。于是众人聚在一起开始动用晚膳。三五个小菜,一碗腊肉还摆在春荣家的面前,要伸筷子都不好意思,也就这不好意思之间,几块腊肉被她们抢光了。平常有好吃的,她们都藏着掖着,带回家去,桌上这些烂菜还要抢,玉瓶儿真是用生命在容忍。      吃完饭,玉瓶儿和玉箱儿留下来收拾厅堂。春荣家的和五个老婆子坐在坑上一面嗑咸瓜子,一面聊芜茗的事情,好在她们都知道分寸,因为有春荣家的在那。      玉瓶儿拿起一碟碗要收进去。“放着,我来!”玉箱儿叫。说着她赶上来收拾碗,玉瓶儿便拿起抹布擦拭桌子。春荣家的一面和老婆子们说闲话,一面赞赏:“好个勤劳伶俐的丫头。”      玉箱儿脸上挂满了得意洋洋的笑。玉瓶儿心里嗤之以鼻。勤快?的确是勤快,她收碗就会收一晚上,其他的活都会是我干的。伶俐?嗯,的确充满了无聊的小心思。      玉瓶儿擦到玉箱儿那去的时候,她咕哝道:“瓶儿,明日指控姨太太的时候,你准备说什么?”      指控?指控?玉瓶儿想荒诞地哈哈大笑。不过看到主子弄死一个奴婢,你还当看到了皇家机密呢!玉瓶儿压低嗓音道:“我照实说。”      “你就算照实说,功劳也是我的,”玉箱儿道,“是我通报的,等将姨太太拉下马,夫人会记得我的,我就要飞上枝头了。”      不过一颗棋子罢了,玉瓶儿并没有说出来。越想她越想笑,玉瓶儿尽量不去想在厅堂哈哈大笑的情景。      说着,杨家管家就进来了。他姓童,但是厨房里的人都管他叫桶管家,因为他和饭桶一样,肚子一圈肥膘。如果有时新蔬果,他比主子们还大,第一个就要去吃,做了什么好菜,也是头一个尝,有时候李婆子熬给猪吃的剩菜剩饭大杂烩,他都要伸勺子进去舀一口喝,还美其名曰杨府的试毒师。      春荣家的没给他好脸色。“桶管家,什么事情?”      童管家阴沉着脸,春荣家的笑解释:“你瞧我,我舌头有问题,那个‘童’姓我念不出来,我只念得出‘桶’。”话一出口,众婆子哈哈大笑。      童管家道:“有一天你们一个个都要被拉下马。话说回来,人都到齐了吗?今夜可不许喝酒赌牌。”      春荣家的应承下来,童管家巡视一周,又跑进厨房里拿了一个瓜果和几碟子果子出去了,春荣家的恨得牙痒痒,又说不出来。      无聊,玉瓶儿心想,收拾好房子,玉瓶儿就径直回房休息了。将外衣都脱下,溜到床上,终于有一丝宁静了。      宁静的时刻不多,刘婆子进来了。      玉瓶儿曾拜刘婆子为师,学习照顾主子,看人脸色的本事,不过玉瓶儿只在她身上学到了前者,后者——这个师父根本不会。师徒两个一直睡一个屋,两张床。      刘婆子上了床,翻来覆去好像睡不着,又找玉瓶儿说话,玉瓶儿不好违拗,温柔地笑着和她接话,接着接着便装睡了,不再发声了。过了一会儿,刘婆子那边没发声了,玉瓶儿谢天谢地,终于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连串“阿弥陀佛”魔咒一样响起。      我忍,我忍,我忍,刘婆子每念一句佛,玉瓶儿就心中念一句“我忍”。在刘婆子念了七八十声佛后,玉瓶儿受不住了。“今天就死了个芜茗,师父如何念这么多声?”      “哪是,”刘婆子好像奸计得逞一样地笑,“今天不仅死了芜茗,还杀了十二条草鱼,两只鸡,一只鸭……”      侧个身子,玉瓶儿睡了,不去管她在那边自言自语。      玉瓶儿第二日起来看到玉箱子,她十分欢喜,脸上打扮得和鬼一样,穿得和野妇办喜事一样,简直够了。“走罢。”玉箱儿发话,好像她已经是大丫鬟了,然后就像是后头跟着一个丫鬟一样往去处去了。      这场戏是在花园的三风亭上演的。杨长清坐在上首,右边是谢贤,谢贤后头站着桃红,左边是雪梅,身后没有人。      玉瓶儿和玉箱儿双双跪地。行了礼后,杨长清率先发话问玉瓶儿:“是你说,芜茗是梅儿溺死的。”      玉瓶儿连忙摇头,玉箱儿迫不及待地道:“是我,是我。”然后往谢贤那里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像背书一样流利道:“芜茗的确是姨太太溺死的,奴婢亲眼所见。先是姨太太在盘问芜茗什么东西,芜茗说了,姨太太就狠狠把她的头浸在水中,芜茗挣扎啊挣扎,到了后来就挣扎不动了,硬挺挺死了过去。”      连比带划,绘声绘色。想必昨晚练习了一晚上罢,结果还是练出一场笑话,玉瓶儿心想。      谢贤像是在看蠢货一样,桃红则咬紧牙关,雪梅的神色像是看戏的,玉箱儿说的那个雪梅不是她。玉瓶儿一一打量众人神色,正要去看杨长清,突然发现他的视线正往自己看来,玉瓶儿连忙低下头去。      “你是昨日目睹此事的另外一个丫鬟?”      “回清二爷,正是奴婢。”      “哦,”杨长清饶富兴味地道,“那你倒是也说一说。”      桃红抢着道:“二爷,她们两个都是厨房的人,口供肯定对好了,多问无益。”      “有益无益要你来说了,”谢贤教训,“你说说,轮到你指点主子该如何做事?”      “没事的,”杨长清如此对谢贤道,“你说,丫头。”      玉瓶儿眼眶里盈出泪水,望着雪梅,颤着声音道:“对不起,姨太太,我必须要说真话。”说着将头转向杨长清,作说话状。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中秋节快乐快乐快乐,爱你们哟 ☆、谢贤   白痴,谢贤高高在上地坐在椅子上,睥睨着两个跪地的丫鬟,如是对玉箱儿发表评价。      “芜茗的确是姨太太溺死的,”玉瓶儿如是道,“但是奴婢看见的,和玉箱儿说的不一样。那芜茗以下犯上,要姨太太称她为主子,姨太太不肯,芜茗就说要教训姨太太,把姨太太的头埋入水中,要淹死她。幸好姨太太最后一反击,反而将芜茗浸水里了,所以就……”      “你撒谎,”玉箱儿脱口而出,声音尖锐,“你撒谎,事实不是这样的,你说的是个谎言!”      一个像是背书一样,咬定牙陷害雪梅;一个泪眶盈盈,看起来胆怯但不假。就算让我来说,也会选择相信玉瓶儿罢,谢贤如此想。      果然杨长清一听,连忙将那贱人揽入怀中,还道:“梅儿,下次有丫鬟无法无天,你直接打就是了。别受她们的鸟气。”      “不是的,”玉箱儿连连摇头,有怯意爬上她的脸颊,“这不是的。我说的才是真的。”      蠢货,谢贤望着玉箱儿。“贱丫头,你是要无法无天了吗?我该叫姨太太来打你才是。学那王八咬着人就不松嘴了?谁给你本事来陷害姨太太了?”      桃红在后边扯了扯谢贤的衣襟,谢贤不在意,望去雪梅,雪梅正不可思议地回望。蠢了罢?谢贤心想,就算雪梅害死了一个丫鬟,清二爷能把她怎样,顶多罚雪梅抄抄佛书,哀悼哀悼。谢贤要就不做,要就做死她。“我的好妹妹,这丫鬟居心不良,你快处置她罢。”      这次换成玉箱儿不可思议地望着谢贤了。      不理她,谢贤转移视线。      杨长清嘻嘻笑道:“梅儿,怎么处置她,我都听你的。”      “叫她们回去,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这次又换成谢贤不可思议地望着雪梅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竟然不行动,这已经与自己所想的背道而驰了。      荒诞极了,谢贤挽着桃红的手回到鸾栖院还觉得荒诞,今日就像是演了一场闹剧,而雪梅也并没有探子回报的那样愚蠢无能,反而有点小聪明,两次都看穿了自己的眼线,今日还做出这样诡异的事情来。      不可思议,谢贤脑海中一直重复这个词。      坐到坑上,桃红奉上金橙子蜜饯泡的茶。“主子,为什么今日你反而替她说话,要是我们也站在玉箱儿那边,说不定这桩指控还能成呢。”      谢贤轻轻啜饮一口,甜蜜极了。看着桃红,没打算和她讲真话。“啊,一来,一个丫鬟,就算是她害死的,你想杨长清怎么处置她?赐死她?你觉得可能吗?芜茗只不过是一个丫鬟罢了。二来,我要保证一出手就能使她毙命,否则我要维持表面的和睦。”      “哦。”桃红如此应答,面上写满了失望。      “你很难过?”谢贤听她的语气非常低沉,似乎很不满意。      “我在难过柳绿的事情。”      谢贤叹了一口气,气里还有金橙蜜饯子甜蜜的香气。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桃红的脸颊,笑道:“傻孩子,你和柳绿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虽是我的丫鬟,我却也将她看得极重。她被雪梅害死,如果我是杨长清,我会迫不及待砍了她的脑袋,但是我不是。而在杨长清的眼中,柳绿不过是一个丫鬟罢了。所以你明白,我无能无力,只能静待时机。”      “我们或许可以把这件事告诉老太太。”桃红提议,但是她浑身都在颤抖。      “你敢吗?”      桃红沉默无言。      “老太太闭关一心念佛,对于我们杨府来说,是有了短暂的仙界时光。”      桃红小声啜泣。“我不想看到姨太太还活着的模样。”      “你以为我会喜欢看到那个贱人活着吗!我会让她死,”谢贤保证,“但是桃红,我们无法利用老太太,那个老不死的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与其不能控制等到日后失控,一开始就不要去。”      “是。”      谢贤将茶搁在旁边的填漆梅花小几上,桃红又问道:“主子,要不要再去给她安插一个眼线?”      “利用清二爷布置下眼线,算是神不知鬼不觉了,”谢贤笑道,“可是还是被她发觉了。你觉得非她自己找的,她会信吗?”      “不会。”      谢贤给了她一个深沉的笑。托着她的手。“好孩子,等我们找到合适的,自然会有的。除了眼线,她肯定还缺其他的东西,我们去她院子走一遭,看看她还要什么。”      “是。”桃红恭敬地回答。      从鸾栖院出来,到处都充满了鲜花绿叶,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绿叶、阳光、胜利的味道,桃红在身旁打扇,一扑一扑凉风盈动。      穿过小花园,到了雪梅的院子,院里新移植了十几棵梅树,光秃秃,像士兵站立着。“妹妹,姐姐来看了。”      雪梅亲自将门打开,谢贤努力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牵着雪梅的手双双入房。眼看雪梅就要去斟茶,谢贤忙给桃红使了一个眼色,桃红笑道:“姨太太,还是奴婢来吧。”提起茶壶,倒了两杯清茶递与两人。      谢贤坐下来,笑言:“你瞧瞧,没个丫鬟,什么都要亲自做,到底不像是杨府的主子。每个院子,都有两位守卫把守,两个粗使丫头,一个管这四人的丫鬟,一个贴身大丫鬟。前四个无关紧要的你都不缺,这两个,妹妹不准备要了吗?”      “我是要跟着姐姐的脚步走,我倒是没看到管姐姐那四个人的丫鬟在哪里,姐姐,你的在哪里?”雪梅笑问。      柳绿,她说的是柳绿。谢贤好想左右开弓,扇她两个巴掌,然后死死扼住她的狗脖子,看着这蠢货死去。终于她伸出手,捧着茶杯,啜饮一口。      许是雪梅嫌气氛尴尬,不由加了一句:“我本来就是一个乡野女子,哪里受得他人服侍,左不过我来服侍他人罢了。”      “会有的。”谢贤保证。等那一日来临,你会哭着哀求我。      从雪梅房回到自己的房,路虽不远,但着实走了半个时辰。回到房,天已经黑了。进来送晚膳的是玉箱儿,她将匣子往这儿一扔就跑了,桃红揭开匣子,将饭菜递到小几上,谢贤拿起筷子,毫无胃口。      拿下去,谢贤正想说,杨长清后脚就进来了,他温柔地笑道:“可赶上吃晚饭了。”      “给二爷摆一双筷子。”谢贤吩咐桃红。白瓷刻花碗里面盛的水黄瓜青翠晶莹,糖水泡得凉润清爽,不知怎么,谢贤突然就有了食欲,夹了两三块吃了,还给杨长清也夹了一块。      “嗯,好清凉。”杨长清如是对黄瓜评点。      桃红笑道:“清二爷再吃一盏茶看看。”      “嗯,好乖巧。”杨长清又如是对桃红评点。      接下来就是安静地吃完了晚膳。      “我要去看看雪梅了。”在吃完晚饭后,杨长清如此对谢贤说。      谢贤摇头,她十分不喜欢杨长清去看那个蠢货。“别去了,好久都没有……我们很久都……”谢贤的手从杨长清的胸膛划过,一直到了腰带的地方。      “不,”杨长清脸上写满向往之情,“梅儿害死一个丫鬟,我要去审判她。”      “不是的,”桃红撒谎,“不是她害死的。清二爷无须再审判了。”      她学会了,但是到目前来说并没有用,谢贤酸溜溜地想,杨长清莞尔一笑,将嘴角的小酒窝也笑出来了,浅浅凹进去一个小洞,里面装满了对贱人的宠溺。      杨长清走后,桃红上去关门,谢贤还盯着门口。“他是拿两腿之间的东西审判那贱人。”谢贤解释。      桃红的脸红得像桃花,将门关了。服侍谢贤上床,又将紫红色的纱幔垂下来,谢贤空洞地望着描龙绣凤的帐顶。“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她就要骑到我们头上来了。”      桃红手颤抖了一下,将夹子从纱幔上取下来。“夫人打算怎么做?”      “二爷纳了一位妾,这样的大事不可能瞒得密不透风,那位又不是死人,又不是聋子瞎子,她总会知道,只要她知道了,我倒是要瞧瞧那贱人如何应对。”谢贤摸着手上水葱一般的指甲,刮过绣着薰衣草和风信子的靛蓝色绸被。      “那就好。”桃红脸上缀了一丝诡异的笑意。她将夹子放到一边,用嘴吹熄了莲花纹丝油灯,转而燃起一支羊油蜡烛。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本文pov,看之前先看看标题哦,章节标题为章节视点人物。 ☆、雪梅   完事之后,雪梅溜进被里,杨长清侧了身子,从后面搂着雪梅,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耳边轻轻道:“梅儿,你云雨功夫比我还棒。”      哈哈,雪梅心里想笑。还记得以前的他,每次和自己做这些事的时候都疯狂无比,自己不过将从他身上学的功夫奉还给他,对了,目前为止,有些他自己都还没学到呢。      转身投入杨长清的怀中,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雪梅不禁想到了芜茗。杨长清站在自己这边,他不要听事实,要听的是他想听的。所以他会庇护自己。      但是真正能够庇护自己的,有且仅有自己。      命数已经改变了,雪梅心想,从她杀了柳绿那一刻,很多命数已经没有按照前世那样排列了。多出来的芜茗,指证自己的玉瓶儿和玉箱儿,这些都是前世未闻的,所以看来,此生因为自己决定不同,命运也不同了。      所以要靠自己,步步为营。      第一步,拔去软肋。      第二日第一缕阳光透进来的时候,杨长清就走了,雪梅并没有问他去作甚,反正不是和狐朋狗友喝酒赌博,便是青楼红窑寻花问柳。      很欢喜地打发走他,看见院子里面只有两个粗使丫头在修剪花枝。雪梅熟练地叫了一个进房。进来的是一个十三岁的丫鬟,长得一般,脸上还有很多雀斑,不过看起来是个老实的孩子。      “你去把厨房把炒菜老婆子叫来。”      “是。”丫头脸上挂满了笑意,好像要去干一件体面活。      等到炒菜老婆子进来的时候,雪梅终于看到一张好看的脸了,不是美,而是想要接触。面前这个老婆子,在谢贤将自己禁足在寒梅院的时候,冒着被谢贤处置的危险,三更半夜送了一碗南瓜汤给自己。那时候谢贤吩咐下人只许给水,雪梅差一点就饿死宅中,多亏了她那碗汤,雪梅又多熬了几天。      “你必须走。”让她们走,雪梅是为了保护她们,毕竟在这杨府里面,到处充满了算计,自己要无所顾虑地干,必要的时候甚至要牵扯一些清白无辜的人,但是不想牵扯到前世对自己好的人。      炒菜老婆子爬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悲伤,不甘心的泪水从她眼睛汩汩流出。“我一直没出什么岔子……”      雪梅没等她说完,就示意她别说了,从怀里取出来十两雪花银子,塞入炒菜老婆子手上,这算是她前世那碗南瓜汤的售价,雪梅笑说:“不是你出了什么岔子,是上天出了岔子。听我说,这么大笔银子你可以做生意,不要看人脸色了。”      炒菜老婆子看了看手中的银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收下银子,眼神中充满了谢意,雪梅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但是曾经立过誓的,不再受半分委屈,不再掉半滴泪水。抱住炒菜老婆子,秀发摩挲着她的老脸,雪梅暗中塞了她一根金簪子和一对玉手镯,打发她走了。      雪梅收敛了神色,恢复了以往的自己。转身对着那个丫鬟道:“还要跑腿一趟,我突然想起厨房里还有几个婆子,刘婆子和李婆子,你都给叫来。”      ”是。”粗使丫头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      接着便是刘婆子和李婆子一脸不解地看着雪梅。      雪梅笑道:“哪位是刘婆子?”      刘婆子脸色铁青走出来。“奴婢便是。”      很好,雪梅很想像戳死柳绿一样戳死她。也就在谢贤禁足之际,谢贤吩咐只有水供应,这死老婆子不仅往喝的水里掺泥巴,甚至倒在地上,让雪梅去舔。前仇旧恨,雪梅真的是在努力克制弄死她的冲动。      “嗯,听说你很尽职尽责。”雪梅如是发话。      刘婆子一听,脸也扬起了。“那是,我们领了爷的钱,自然要为爷干活,特别是洗菜,我可在行,保证一点泥土都没有。”      “不,”雪梅反对,“你在行的是喂水。”      “啊,这个奴婢也会,厨房后头养的猪也是我喂的。”      雪梅再三遏制住不好的冲动。“我以前去过杨家地牢,那里的老鼠皮毛干燥,看起来没喝过多少水,就烦请你去喂了。丫头过来。”      粗使丫头上来。雪梅发话:“将这老婆子关进杨家地牢,到死为止。”      丫头得意洋洋吩咐守卫前来将刘婆子带去,刘婆子听了连忙跪地,求爷爷拜奶奶哀求雪梅放过她。      我才不会放过你,雪梅心想,转眼去看刘婆子,她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你就是刘婆子。”雪梅问。      “正是贱婢。”刘婆子磕头如捣蒜。      就是这个婆子,雪梅心想,这个婆子曾经可怜过自己,她说了一句“可怜的姑娘”,就这一句话,竟然让雪梅对她有好印象,可其实她根本什么也没做啊。      雪梅只给了她二两银子,并且吩咐她出府,远走高飞,刘婆子喜地磕头如鸡啄米,手下银子欢天喜地走了。      接下来雪梅吩咐丫头去叫洗衣房的人,内务房的人,各处的守卫,有仇的报仇,有恩的报恩。      都完成了之后,雪梅真是大舒一口气,至少院子里面没人可以拿谁要挟自己了,而且也不会看到,以前对自己好的人丑恶的那一面,但是还有一桩事,也要了结才是。      丫头跑了这么多腿,不但不疲累,反而还和打了鸡血似的。“主子,打发走这么多人,清二爷那边怎么交代?”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发走这么多人吗?”雪梅笑问。      丫头倒了一盏茶,笑道:“主子,奴婢不知。”      “因为她们没看清自己的身份,给了一点颜色就开染坊。”一席话说得丫头脸上如烧滚的云霞。“去罢。”雪梅道。丫头悻悻走了。      从箱子里取出近来杨长清送的首饰金银,一团收进怀里,和守卫说了,便出了杨府,一步步行去爹娘那儿。      记忆中的房屋位于偏僻的地方,那里没有喧哗的小摊,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只是寂寞的鸟儿飞跃在屋顶,打破宁静。      推开房门,爹娘好像不可置信地望着雪梅,雪梅跑过去抱着二人,爹娘温柔地在耳边道:“我的女儿。”      你们的女儿,雪梅心想,但是此生女儿要对你们薄情了。雪梅几乎抛弃了一切废话,直奔正题:“爹,娘,你们必须要走了。”      ”为什么?”娘问她。      雪梅轻吻了娘的脸颊,爹的额头。“没有为什么,有人要害我,自然会殃及到你们,为了确保你们安全,我必须要你们远走高飞,一刻也耽误不得。”      爹娘表示很理解,爹收拾着包袱,娘皱起眉毛:“我们留下来……”      “你们留下来无法给我提供任何帮助,”雪梅不得已拒绝娘的提议,“反而成了我的弱点,让我无法撂开手干。”      爹发表了自己的疑问:“那这房子可不能白白不要了?再等几日,让我把房子卖了?”      换成以前,雪梅肯定会答应,但是现在一定要雷厉风行,立马表示:“不必了,房子卖给我,地契留给我,说不准我还有用。”说着将怀里的金子银子簪子镯子都掏出来,一股脑全塞给爹娘。      爹娘眼中泪水盈盈,雪梅却半点眼泪也不想留,手下爹拿过来的地契,将他们的行李束好,叫了一辆马车,马夫麻利接过雪梅递过去的行李,等到都递完,雪梅叫扶着爹娘上了马车,娘犹豫了很久,终于说:“梅,跟我们一起走?”      “不了。”雪梅拒绝道,一丝人情味也没有。想了又想,踮起脚尖,在爹娘额头上都送上了轻轻一吻。“你们走罢,想我了就给杨府送信,不用署名,我知道是爹和娘。”      “好的,一定的。”爹娘连连点头,车夫喊了一声“驾”,两匹马儿前蹄扬在空中,转而急速往前奔走,溅起了无数的尘埃,扬在空中,复又落下。那马车颠颠簸簸,最终消失在街道尽头,只余下一个火红的太阳,悬挂在最上头。      雪梅心中像是放下了什么,现在已经孜然一身了,没有什么顾忌。要死就死一个人,什么都不用怕了。雪梅心想,在这宅院的游戏中,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赢,但是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我输得起。    作者有话要说:  吃了点辣东西,然后喉咙发炎了,我真的好喜欢吃辣,啊啊啊可是吃不了!太痛苦。 另外有朋友说我起的女主名字好俗,哈哈哈没关系,就让她俗吧/笑抽 ☆、玉瓶儿   辣椒、蒜头、香葱,玉瓶儿一一盘点着,还少了生姜,玉瓶儿转身取了一碟子生姜,倒在锅里,翻动着锅铲炒菜。      自炒菜老婆子被姨太太打发之后,这炒菜的活儿就一直落在陈婆子身上,她一生下来就是个丫鬟,一直当了四五十年,什么活儿都会,炒菜自然不在话下。主子们的菜都是她炒的,可轮到厨房这一窝人吃的菜时,她断不肯做,此事就落到玉瓶儿和玉箱儿身上了。      “把酱油拿给我。”玉瓶儿拜托玉箱儿。      玉箱儿就是不去拿,一直用鼻子发着怪声,身子扭来扭去,玉瓶儿见状,倒是埋怨自己为何去使唤她了。      那日两人从凉亭回来,玉箱儿牢牢抓住玉瓶儿不松手。“你为什么说假话,你和姨太太串通好了是不是?是不是?”      玉瓶儿并没有回答他,自己心里有一番谋算。因为清二爷要听的是他想听的,而不是事实。如果弄得他下不了台,到时候小指一勾,他们两个丫头就玩完。不向她解释的原因有两个,一来解释也解释不清,二来玉瓶儿十分得意她给的奖赏。      这丫头的惩罚就是冷战,再也不和玉瓶儿说话。阿弥陀佛,求之不得,玉瓶儿心想。      她不去拿,玉瓶儿自己去拿,将酱油倒了一勺子进去,翻啊炒啊,玉箱儿旁边乱吐舌头,好像要捣乱一样,玉瓶儿理也不理,将锅子里的几个小鸡腿盛出来。      玉箱儿刚摸过猪肉的手,往盘子捻了一只鸡腿。      又忍无可忍了,杨府怎么会有这样的丫头?明明是要和你冷战,却老是做一些怪事,让你说她不得。玉瓶儿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脾气变得暴躁了,深呼了一口气,恍若未见,端着菜放到厅堂。      从前多少婆子,现在面前的饭桌上,倒是冷落了不少。炒菜老婆子走了,刘婆子李婆子也被打发走了,现在就剩下黄婆子和陈婆子还坐在那里,玉瓶儿与玉箱儿纷纷坐下,四人进餐。      安安静静,席间只有筷箸伸去夹菜的声音,玉瓶儿咬了一个鸡腿,难得有肉吃,多亏去了几个老婆子,以前七个人的饭菜供应落在四个人身上,每个人都能吃得饱饱的。      一吃饱有些老婆子就没事干了。黄婆子摸着滚圆的肚子,粗鲁地打了两个响嗝,玉瓶儿险些把刚吃的饭菜吐出来。黄婆子一手挖牙齿间的肉沫,一面道:“你们知道吗?新来的姨太太,这几日打发走了一大批人呢!”      “姨太太已经不是新来的了,”玉箱儿一提起姨太太就咬牙切齿,“这么久了,都是杨府的老人了。”      黄婆子依旧有兴味。“你不知道,炒菜老婆子不知什么福气,得了银子出去做事了。那念念叨叨的刘婆子,竟也能得一些银子,可怜那李婆子,倒是没有个好去处,下半生都要到牢里度过了。”      你再不闭上嘴巴,下一个就是你,玉瓶儿心想,那李婆子口无遮拦,到处说姨太太的坏话,处处挑刺,传到姨太太耳中不过是时间上的事情,有这样的下场不足为奇。炒菜老婆子人本来就好,只是玉瓶儿想不通,刘婆子那种假仁假义的人也能得到好处。      陈婆子揩了揩嘴角的油。“我也是纳闷,就说咱厨房的两个守卫。一个被姨太太传去,砍了一只手,一只脚,还被丢出杨府了……”      “另外一个呢?”玉箱儿迫不及待地问,她的小指头在发抖。      “另外一个,”黄婆子接口道,“另外一个不知道修了什么福气,姨太太赏了他三两银子,还问他缺什么,这人说缺一个妻子,姨太太二话不说,竟然央求清二爷给那厮配了一个妻子,还在外头给他买了一栋房子。”      玉箱儿的小指头停止了颤抖。      陈婆子好似在和黄婆子比谁知道的多。“我说啊,还有洗衣房的一个姑娘,咱姨太太把她卖到妓院里去了呢。阿弥陀佛,这丫头也是作孽啊。”      刘婆子走了,刘婆子的魂还在这里,一听到阿弥陀佛,玉瓶儿不由自主就想到她,在这深宅大院,没有人会真心真意去可怜一个人,至少玉瓶儿这样想的。      黄婆子又夹起一块鸡腿。“还有咱杨府牢房的狱卒,四十来年战战兢兢为咱府效力,姨太太不知着了什么魔,叫人扇了他四十来个耳光,还说是赏他的。吓得狱卒连忙磕头谢赏,最后姨太太还是把他打发出府了。如此还有刽子手……”      陈婆子不由道:“阿弥陀佛,咱还是少说这些,免得降临到我们几个头上,听着就让人发麻。”      发麻是发麻,玉瓶儿还是弄不懂,这些事情显然是在报恩抱怨,但是玉箱儿指控她,她竟然没有任何行动。瞥眼望了一眼玉箱儿,难道一个小丫鬟她没看在眼里?      心里的思绪乱成一锅粥,黄婆子却不肯继续喝粥,而要絮叨:“对啊,咱府一下子少了好多人,单说我们厨房,如今就你我两个糟老婆子。这两个黄毛丫鬟,手脚如何够用?也不知道会不会新请几个。”      话音才落,春荣家的就破门而入,慌得两个婆子连忙喝粥不迭,春荣家的一进来就道:“如今咱厨房少了好些人。”      “是啊。”两个老婆子连忙附和。      “会有新的来,不过饭桶管家说了,以前四个老婆子做着两个老婆子的事情,都在吃闲饭,这会儿不会有这么多人了,饭桶只准备给我们厨房再添一个丫鬟,两个守卫。”春荣家的宣布。      两个老婆子连忙去拍马屁:“好,好,老婆子眼花手颤,能做什么,还不如新来的丫头好使用,又勤快又利索,规矩我们也能教。”      玉瓶儿只想笑,自姨太太这番作为以后,两个老婆子再也不敢露出什么不好的来,一味奉承,生怕做错了事。春荣家的点点头,又道:“玉瓶儿。”      玉瓶儿有点惊愕,怎么突然叫到自己了?应了一声诺,瞥去玉箱儿,她正在看笑话呢。连忙跪地,口内道:“叫奴婢有什么吩咐?”      “姨太太刚才和我说,叫你去当她的贴身大丫鬟。”春荣家的宣布。      玉箱儿脸色难看极了,要不是有春荣家的在,估计她要扑过来扯玉瓶儿头发了。玉瓶儿安之若素:“多谢春妈,多谢妈妈们的教导,多谢姨太太的提拔。”      玉箱儿瞪着玉瓶儿,目光像是要把她吃了。春荣家的咳嗽了两声:“我看这也是你的造化,你一直就是咱厨房最勤快的人,什么事情都抢着干,帮着干,一点也不躲懒,姨太太正是看着你这一点,才这样赏析你。”说着虚扶起玉瓶儿。      玉箱儿几乎是脱口而出:“春妈妈,明明是我,你说的明明是我。”      对,是你,但是被选去当姨太太贴身丫鬟的却不是你,玉瓶儿笑想,不由特意转头,给了她一个甜甜的微笑。春荣家的没理她,反而和玉瓶儿道:“我也赏析你,所以有心收你做干女儿。”      黄陈婆子面面相觑,玉箱儿几乎要跳起,玉瓶儿却知道她的意思,不过准备以后从自己身上榨油罢了。这些老婆子也是可恶,平常克扣饭菜,克扣月钱也就罢了,这还看不到的东西也要想方设法捞油水,指望着自己的孝敬钱。又无法推脱,否则可是结下梁子了。玉瓶儿笑得和春花一样:“干娘,我早就想这样叫你了。现在我终于逮住机会了,干娘干娘,你可跑不了了。”      “我的乖干女儿,”春荣家的笑得脸上全是皱纹,“你以后要是有造化,我准备让自己的儿子娶你呢。”      就是清二爷身旁那个吊儿郎当的小跟班?罢了吧,玉瓶儿一心嫌弃,但继续说着鬼话:“我求之不得,我钦慕他许久了。”      玉箱儿埋头吃饭,不去听这些,黄婆子连忙走上来,拉着玉瓶儿的手。“好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正和你儿相配呢。”      陈婆子也走上去,打量着玉瓶儿。“屁股大,容易生儿子。”      玉瓶儿默默忍受着两个老婆子的粗鲁奉承,春荣家的宣布:“找到空当,我要为我干女儿——瓶儿办一桌庆祝宴。一来庆祝我收了一位乖干女儿,二来庆祝我干女儿荣升主子的贴身丫鬟。”      这样,你就可以捞一笔大钱了,玉瓶儿从两个老婆子脸上的神情得出结论。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今天是个好日子,昨天也是个好日子,哈哈哈 ☆、杨长清   书房的香炉里喷着叆叇的香雾,氤氲在空中,杨长清嗅着极为舒心养性。他坐在椅子上,拿着鹅毛笔正在练书法。小书童春泛正在磨墨。      “公子的书法真是极棒。”春泛恭维。      “还好,还好。”杨长清谦虚道。说到书法,谁能比得上大哥的书法,笔走龙蛇,气势磅礴,不过再好也没用了——他已经死了。转头望去春泛,他长得唇红齿白,面目俊朗,杨长清笑了笑。“去往炉子里再添些香。闻惯了老是觉得没香气。”      春泛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个小匣子,走到香炉旁边,拿小银勺添了一把香料进去,才盖上盖子,外头便响起了两声敲门声。      “进来。”杨长清头也不抬。      童管家推开门,颤颤巍巍走进来,行礼罢,开门见山道:“二爷,如今姨太太不知怎么,打发了很多人,有罚的有赏的,不过算下来,杨府到底少了五十多号人,很多地方都闹着人手不够。洗衣房和大厨房,后院厨房,牢房都缺很多人手。”      杨长清眉头一皱,不知梅儿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没关系,你就去外头买人好了,全部交给你。”      童管家抬头望着杨长清。“其实我说府里,也用不着许多人。我昨夜算了一下,大概只要再添二十三位就好了。以前一大群丫鬟老婆子尸位素餐,现在打发走了也好。”      杨长清接过春泛递过来的茶水,轻轻将杯盖在杯口滑动。“你算就好了,这样的小事情不用来回禀我。”      春泛接口道:“桶管家,我娘说后院厨房还要招一个丫鬟,两个守卫。”      杨长清好想笑,真是个促狭的小东西,童管家红着脸,瞪着春泛道:“你娘老子告诉我了,不用你来炒剩饭。”      童管家走后,杨长清往椅背一趟,春泛轻轻按摩着他的太阳穴。杨长清终于发话:“也不知道,雪梅到底在干什么,和府里的下人置什么气。”      “说不定再暗中谋划什么呢。”春泛挑拨。      “胡说。”杨长清拒绝相信。还未关的门走进来一个女子,严格来说是个丫鬟。她穿着一身灰色的衣裳,像是十几年未洗了。她露出来的手和脸上,挂满了血痕,有新的有旧的,一道道像是红色的月。      杨长清和她隔了几射之地,都能闻到一股血腥味,春泛更是皱起眉毛,捂着鼻子,上上下下打量进来这个丫鬟。      “泡蕙,你来这儿做什么。”说实在的,杨长清不怎么喜欢见到她。      泡蕙呆呆地望着上头的两人,像是个死人一样,她麻木地跪在地上,静静地道:“奴婢恳请清二爷将我弄出去。”      一时气氛很尴尬,这就麻烦了,杨长清心想。“你也知道的,这样的要求对于一个丫鬟来说不过分,但是对你来说真的……”杨长清解释:”真的很麻烦,至少我是无能无力。”      有晶莹的泪水从泡蕙的杏眼里流出来,像一泓玉水,杨长清看着莫名觉得她很可怜。泡蕙似乎不准备妥协:“二爷,你是知道的,老太太还过几天就要出来了,她出来,我就……我就生不如死了。我恳求清二爷救我一命,哪怕是将我卖给其他人,只要不让我服侍老太太了。”说着磕头不断。      “不是我不肯答应,”杨长清真的无法提供帮助,“我娘她出来,要是看不到你,不知道又要闹到什么地步。为了全府的安宁,我只能,只能委屈你继续服侍我娘了。”      “不,”泡蕙叫喊,声音带着嘶哑,“二爷救救奴婢,奴婢宁愿被卖到青楼去,我宁愿去哪儿,我真的服侍不来,求二爷饶命啊。”她磕了几十次的头开始流血,鲜红的血从破了的皮上流出来,渗透到遍布脸上的伤口上,一道道犹如刚划的。      “春泛,带出去。”杨长清最后的耐心都消磨了,如此对身边的小跟班发话。      泡蕙的神情好像暗示她准备孤注一掷,她解开灰色衣裳的纽扣,一把脱去,露出胴体来。雪白的身体,杨长清面色尴尬,泡蕙像是在切洋葱,眼泪连珠掉落。“清二爷,只要能让我离开老太太,我什么都愿意干。”      她身旁的春泛看得双颊通红,咽了一口口水,杨长清走到他身旁。“快下去。”杨长清如此对春泛道。      春泛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杨长清用灰色袍子罩住泡蕙。“你回去吧,我答应你,一有办法就送你出去。我保证。”我保证一有办法才这样,不过我是没有办法的,杨长清如此想。      泡蕙脸上终于有了喜意,脸上一道道伤疤好像都在笑。“谢谢二爷。”她又虚弱地磕头,地上都留下了血印子,杨长清打发她出去,让她找府里的大夫好好看一下额头。      她走后,杨长清眉毛皱得更深,这府里怎么到处都是麻烦事,他生来可是享乐的。叹了一口气,前往鸾栖院——吃晚饭。      谢贤看到杨长清来,接菩萨似的将杨长清按到椅子上,端起刚刚做好的红烧鲤鱼。“味道不错,”杨长清品尝后道,“味道变了。”      谢贤鼻子哼了一声。“厨房里的炒菜老婆子都换了,味道自然不一样了。以前的菜都有一股甜味,现在酸溜溜的。”      “说不定是你想吃酸的了,”杨长清一直遗憾没有子嗣,很希望夫人们能够怀上一个,“怎么样,味道还对你胃口?”      “还好,”谢贤说的话也有点酸溜溜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咱府少了好多人,况且大部分都是平日乖巧伶俐能干的,不知道为什么被打发出去。”      桃红一旁道:“夫人不用想了,奴婢觉得姨太太是要将府里的人都换成她的人。”      “你的意思是,”杨长清笑望着她,“你的意思是她要兴风作浪,将正经夫人弄下马,自己翻身做大了?”      “我可没这么说。”桃红有点胆怯。      “我想不会这样,”谢贤保持着一贯的贤惠淑良,“只是总是有什么打算,否则轻易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杨长清道:“我知道了。”说着丢下筷箸,开了门,准备出去。      “去哪?”      “去问她。”      “所以说,你每晚上都有借口去她那儿了?”谢贤有些不服气。“你在我这儿,就是吃个晚饭,然后就走了。”      “我明晚就到你这儿歇息。”杨长清随意搪塞,终于没入夜色。晚风徐来,杨长清墨黑的头发飘摇在空中,雪梅院子里的梅树光秃秃的,等有空儿,要叫内务房的人送时节花卉过来装扮,杨长清心想。      走入房中,杨长清见到雪梅坐在梳妆镜旁,拿着一把黑色的梳子梳着头发。“怎么不要个贴身丫鬟服侍?”      “不喜欢受人服侍,”雪梅将梳子滑下发梢,“说不准到头来服侍你的是阎王。”      “唔,我看你呀,将我送你的丫鬟都送去见阎王了。”      “所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雪梅放下梳子,面无神情。      该死的,我到底在说什么昏话,杨长清开始反思。从后面抱住她,脑袋抵在她的肩膀上。“当我说错了。”      气氛很尴尬,雪梅并没有回答。“梅儿,我问你,你最近怎么打发走这么多人,留着服侍我们也是好的,这下子很多事情,都要落到为数不多的下人身上去了,他们可要嚼舌根呢。”      “那你替我拔了她们的舌根。”雪梅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下人们没有舌根,可不好办事了。”杨长清伸出舌头,舔舐着雪梅的耳根。雪梅好似有了想法,扑入杨长清的怀中就开始解他的衣裳。杨长清一时好像有火在胸口燃烧,□□立即硬起来,将雪梅横抱到床上,解开她的衣裳,自己的裤子也来不及脱下,掏出来就开始云雨。      云雨罢,雪梅躺在床上,目光流离在金色流苏上,杨长清皱起眉头。“梅儿,老太太房里的丫鬟泡蕙,让我把她送出去。”      “那你就把她送出去就是了。”      “可是你不知道老太太她……”      “我知道。”      杨长清有些气馁。“她要是其他主子的丫鬟,我轻而易举就能做到,但是她是老太太的丫鬟,我实在不敢去捋虎须。”      “你是好人吗?”雪梅天真地问,她一向就这样天真纯洁。      “我不是。”杨长清露出一丝深沉的笑。      “那不就是了。”雪梅滑进被窝,香梦沉酣。    作者有话要说:  香梦沉酣啊,晚上老是睡不着,白天困死了,啊呀 ☆、玉瓶儿   玉瓶儿正在房间里收拾包袱,以前主子赏的衣裳首饰,包成一团,又将黑色的包袱用细白绳子捆住,玉箱儿在一旁不住问道:“玉瓶儿,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和姨太太串通好了?你早就想到攀高枝了,是不是!”      “哟,”玉瓶儿将包袱背在身上,“你还舍得屈尊和我讲话了啊,我真是荣幸得很。”      “你别转移话题。”      “是串通好了。”玉瓶儿懒得和她争论,她想听什么说什么好了。不理会她在一旁气得瑟瑟发抖,玉瓶儿径直出了房门,披着月色行到了红梅院(雪梅居住的院子),院门前只有一个守卫守着,玉瓶儿随口一问:“怎么就你一个?”      守卫萧灼回道:“萧岭受了风寒。”      玉瓶儿没准备接话,正要踏入院子,萧灼伸出手臂,拦住玉瓶儿,玉瓶儿诧异地问:“怎么了?”      “姑娘不许进去。”      “我是姨太太的贴身丫鬟,我必须进去。”玉瓶儿镇定地道。      萧灼脸上一丝惧色也没有,他不慌不忙道:“正是姨太太说的,你继续居住在厨房就好了,早上过来服侍,晚上回去,反正路程不远。”      玉瓶儿哑口无言,吃了闭门羹,只得回去,才踏进厨房,发现春荣家的、黄婆子、陈婆子并着玉箱儿都在房里,玉箱儿不住拿眼睛白着玉瓶儿,又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姨太太让我继续睡厨房。”玉瓶儿如实相告。      一时,玉瓶儿还没反应过来,玉箱儿率先哈哈大笑,和猪乱叫一样,黄婆子陈婆子也跟着她尖着喉嗓子,咯咯笑着,玉瓶儿一时有点难堪,不过比起这个,玉瓶儿更担心姨太太那边,她不许自己住进去,意味着什么,玉瓶儿心里和明镜一样。      春荣家的青着脸,咳嗽了两声,一时三只正在笑的母鸡都停止了笑,那无聊的声音戛然而止,玉瓶儿道:“也没事,只是多走一些路而已。”      春荣家的点头。“你说的没错,我看今日晚上就把酒席办了吧,这事情再拖下去,我怕给忘了。”      现在轮到那三个人青着脸了。      玉瓶儿瞧气氛有些尴尬,连忙打破沉寂,笑道:“很好。”说着回房将包袱堆在床上,便出来和黄婆子忙活了。      要用的食材春荣家的早就买好了,堆在篮子里,虽然是她买的,银子钱还是玉瓶儿出的。陈婆子从篮子里头取来几块五花肉和槽头肉,拿着菜刀切成肉末,玉瓶儿提着小篮子坐在小杌子给土豆去皮,春荣家的吩咐玉箱儿和正在嚼舌根的黄婆子进去打下手,黄婆子照做了,玉箱儿进来就开始吃几根刚洗净的黄瓜。      玉瓶儿连说都不爱说,随她去吃,大约一个来时辰(玉瓶儿没记错的话),所有的菜肴都已经装好,众人将其端到桌子上,黄婆子煮了一锅饭,端在桌子旁边,于是五人开始大快朵颐。      春荣家的抹了嘴角的油,暗地里给玉瓶儿使了一个眼色,玉瓶儿从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三两银子和一根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都把与了春荣家的,还道:“这是干女儿奉给干娘的一点小礼物,微末情谊,还望干娘笑纳。”      如此一来,陈婆子就坐不住了,荣誉驱使她拿出两份三两银子,一份塞给春荣家的,一份丢给了玉瓶儿。黄婆子一咬牙,也随了礼,给玉瓶儿的时候,还捏着不太愿意放手,玉瓶儿一把夺过去,又在桌子下丢到她手里了,黄婆子低头看一眼,连忙收在怀里。      玉箱儿极为不情愿地随了礼,玉瓶儿朝她一笑,很温柔很和蔼,收了她银子不在话下。春荣家的心满意足,玉瓶儿倒是有了几分不情愿,几个人吃了饭,各自去晚睡不提。      玉瓶儿回到房,又将包袱里的东西倒出来,原物放回,整顿完毕,宽衣解带,上床睡觉。其实说真的,玉瓶儿更喜欢睡在这间房里,特别是走了一张嘴之后。那刘婆子一晚上不念几千遍“阿弥陀佛”不肯罢休,如今终于走了,玉瓶儿心中突然很想念“阿弥陀佛”了。她既走了,房间安静多了,玉瓶儿躺在床上,享受着以前没有的静谧。      第二日早上,第一缕阳光都没有透进来,玉瓶儿便起床了(因为以前刘婆子经常早起念“阿弥陀佛”,玉瓶儿养成很早就起的习惯)。洗漱罢了,便在厨房准备早膳,做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已成了姨太太的丫鬟,应该去服侍了,遂去了红梅院。      萧灼萧岭像是两个雕像坐落在门口左右,玉瓶儿甜甜打了一声招呼,他们两个笑脸送玉瓶儿进去,两个粗使丫头正在院子里修剪杨长清央人送过来的花盆。      他们起的都很早,玉瓶儿心想,敲了两声门,姨太太道了声“进来”,玉瓶儿便进去了。雪梅刚刚起来,头发还凌乱挂在头上,被子也凌乱得很,她穿上鞋子,坐在梳妆镜旁边,玉瓶儿便立在一旁。      “没人教你怎么服侍人吗?”雪梅问道。      “有的,我的师父是刘婆子,她被姨太太你打发走了。”玉瓶儿毕恭毕敬地回答。      “所以你不会服侍主子,罪在于我”雪梅一双眼睛笑里藏刀地望着玉瓶儿。      玉瓶儿连忙跪下。“姨太太原谅奴婢则个。”      “罢了,给我梳发吧。”      玉瓶儿这才起身,拿着梳子轻轻梳她的头发,还记得上次柳绿便是给她梳头发的时候梳死了,不知道什么缘故,自己可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可有任何疏漏。      梳妆罢,无事。雪梅透过不大清晰的铜镜觑看着自己的容颜,左右移首,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很好,你服侍很周到。”      “多谢姨太太夸赞。”玉瓶儿在纠结用“夸赞”还是用“谬赞”,最后如是说出口。      姨太太一天很少动,她吃了早膳,便卧在床榻上往院子望去,一片光秃秃的。如果没有几盆花儿点缀,这个院子实在太过简陋了,比起鸾栖院的繁花如锦,这儿实在算不得一个受宠主子的住处。      “你嫌弃这儿吗?”雪梅在看了很久以后,这样问玉瓶儿。      玉瓶儿有些猝不及防,自己应该没有露出什么嫌弃的表情。“不,当丫鬟的,哪会嫌弃主子的住处,便是主子身份,也有喜欢简洁的。这样也好,看着干净。”      雪梅没有说话,接下来是长久的寂静。玉瓶儿安安静静立在幔子旁,就这样站了一天。      回到厨房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候了,玉瓶儿腰酸背痛,喝了几盏茶,不禁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按摩。      院子外边喧哗热闹,玉瓶儿因问出了什么事,玉箱儿没好气道:“自己不会去看啊。”      玉瓶儿打开窗子,见春荣家的正在教导三个人,都很陌生。两个男子,一个俊朗美貌,一个脸稍微圆,身子却是消瘦,最右边站着一个姑娘,看起来娇小可爱。      玉瓶儿出去打量,笑问干娘:“这些人是哪儿来的?”      “还能是哪儿来的,”春荣家的宣布,“这三个人是饭桶从外面买来的,给我们厨房使唤的。”      那个娇小的姑娘听到春荣家的如此称呼童管家,不由噗嗤一笑,旁边那个俊朗的少年也跟着露出笑意,倒是脸圆的瘦子蜷缩在衣裳里,露出怯态。      玉瓶儿皱起眉毛,这姑娘胆子也忒大了。春荣家的喝道:“你们初来乍到,是不是又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没有。”俊朗的少年率先表示。      “没有。”娇小的小姑娘如是附和。      “没有。”脸圆的瘦子也随声附和着,声音很小。      春荣家的点头道:“白笔,寒香,秦鸭子,你们三个现在已经是厨房的人了,记住我方才的嘱咐,一个也不许违背。在我们厨房,没有初犯这一说,只要违背了,别怪我不留情!”      三人像是木头一样点头,这让玉瓶儿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入厨房的时候,也是三个人——玉瓶儿,玉箱儿,玉罐儿,也是站在这里听春荣家的吩咐。可是玉罐儿把春荣家的吩咐的事情当作耳旁风,在老太太那儿丢了性命,玉瓶儿不由叹息。      正神思游弋间,红梅院的两个粗使丫头走过来,玉瓶儿只当作姨太太有事情派她们来找自己,连忙上前问道:“姑娘们什么事?”      “找玉箱儿。”      玉箱儿从厨房出来,呆呆望着两个人。      粗使丫头道:“跟我们走一趟吧,姨太太要见你。”      玉瓶儿看到,玉箱儿的小指头又开始颤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昨天的章节都被锁了= =,我的天根本没描写呀= = ☆、雪梅   谢贤单手握紧雪梅的脸,不住逼问:“快说,你为什么要毒害我的儿子!”      “快说,为什么!”      “我没有。”雪梅依旧吓得瑟瑟发抖,谢贤脸上还存有泪痕,像是小溪流过黄土,形成了一道道沟壑。      “你没有,那还能有谁?有谁!”谢贤脸上的泪痕化成一道道暗红色的伤疤,触目惊心,看得雪梅惶恐不胜。      从梦中醒来,幡然坐起,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雪梅大汗淋漓,却还依旧用被子裹着自己,这儿没有丫头可以使唤,至少玉瓶儿不在眼前,雪梅只好趿上鞋子,自己亲自倒了一盏茶,穿着小衣坐在椅子上一面喝,一面回神。      到底是谁毒害了她的儿子?她自己?不,她深爱着她的儿子。杨长清?不,都不是。      雪梅挑开帘子,外头波诡云谲的夜空遍布繁星,昏黑的天空引发了雪梅的思绪,到底是谁下的狠手?      除了自己,杨府的人都有可能,雪梅无法得知。      回到床上小憩一会,东方已露出鱼白,雪梅才坐起,玉瓶儿便在门外敲了门,雪梅如以前一样叫她进来,服侍自己梳妆不提。晨光正好,雪梅起了兴致,便在院子里赏那些杨长清送来的花。      玉瓶儿有些欣喜,雪梅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她说:“咱二爷很是喜欢姨太太呢,这些花儿都是上好的。”      的确是上好的,丁香、蔷薇都开得茂盛,一朵朵像是要比谁更鲜艳谁更芬香,雪梅折了一朵在手里揉捏。      “在这里玩花呢。”谢贤扶着桃红的手,从门口走进,两个守卫都把身子弯下去,以示尊敬。      雪梅笑道:“我就说刚刚吹了一阵风,定要吹来两位贵人。”      桃红一听有些着急,连忙福身。“姨太太折杀奴婢了。”      谢贤眼角扫了扫玉瓶儿,旋即对雪梅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妹妹,今日老太太出来了,托我来邀请你去那儿共用午膳。”      “老太太知道我了?”雪梅装作不解地问。      “那不是,”谢贤嘴边有沾沾自喜的笑意,“毕竟是娶了一房姨太太,又不是外头买一个丫鬟,这样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去。倒是我要和你说,老太太生性慈祥和蔼,喜爱开玩笑,你到那里,不用拘束,就当自己院子就好。”      “我还当姐姐告诉老太太的呢,”雪梅将手中的花仍了,“可惜不是。姐姐说的话,我自然铭记在心,他日有机会也会助姐姐一把。”      谢贤和她丫鬟走后,雪梅皱起眉毛,打心底不想去老太太那儿,可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玉瓶儿在一旁忍不住道:“奴婢本不应该多嘴,但是有一桩事情不得不告诉太太。”      “你随意说。”      “姨太太你是新来的,还没见识过老太太的手段,她好像有点怪,所以太太千万记住不要太随意了,而且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露出怯意。这样才会……会平安无事。”      是啊,前世的自己多么愚蠢,在她身边像一只怯弱的小兽,然后被她玩弄股掌之间。雪梅睥睨着玉瓶儿,这个丫鬟还有两三分忠诚。      从红梅院一直到了消香院——这里是老太太的住处。围墙是血一样的红色,上空有乌鸦盘桓,院里充满了凋落的树叶和枯萎的花朵,水塘的颜色是墨一样的黑,玉瓶儿脸上露出了一丝鄙夷,但那稍纵即逝,作为一个丫鬟,雪梅不得不承认她做得很好。      迎面撞见了谢贤和她的丫鬟,她已经去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眼睛里写满了恐惧,雪梅对她轻轻摇了摇头,遂进了门。      老太太坐在黄木交椅上,穿着一身灰色的麻衣,雪梅分明闻见那衣裳里散发着臭味,即使房里燃着沉香,也无法掩盖。她的脸颊瘦小,皮肤凹陷进去,左右各有一个大洞。枯老的皮肤像是贴在骨头上面,双眼浑浊不清,但是露出很多寒意。      雪梅不慌不忙地行礼。“老太太。”      老太太没有说话,她的丫鬟——泡蕙胆颤心惊地给两位主子倒了一盏茶,谢贤在行礼以后,和雪梅双双坐下,接过泡蕙的茶坐在一旁喝了起来。      老太太精明的眼光一直在打量雪梅,这让雪梅很不自在,但是也无所谓,若实在逼急了,大不了和她同归于尽。      老太太也接过泡蕙送来的茶,不由用沙哑的声音发表自己的看法:“我还当我那蠢儿子有什么提升呢,品味还是这样低,以前娶了个表子,现在不知道从哪个偏僻地方找了个娼妇,当作主子养着。”      谢贤脸上挂不住了,雪梅恍若未闻,如果乌鸦在你身边乱叫,你也不会去管的。茶很难喝,里面有葱蒜、洋葱、腐臭肉的味道,雪梅喝得反胃,倒是谢贤抢先一步呕吐出来,这行为让正在喝茶的老太太开怀大笑了,像是鸭子在嘎嘎叫。“这茶好喝吗?”      “好喝。”谢贤回答,雪梅知道她在撒谎。      老太太登时化成了慈祥可亲的观音菩萨,就像谢贤说的那样慈祥和蔼,她用虚无缥缈的声音道:“你喜欢喝,那就多喝些。泡蕙,快,将茶壶里的茶都倒给夫人喝。”      谢贤面色土青,只能一杯接着一杯喝下,雪梅瞧她的表情,就算是马戏团的小丑,也做不出那样滑稽可笑的。的确很慈祥和蔼啊,雪梅心想。      时光伴随着谢贤喝茶的声音悄然流逝,消香院的丫鬟端上菜肴,三人坐在桌子上吃饭。老太太开始长篇发表自己参佛的感悟,雪梅左耳朵听,还没听进去就丢弃了,尽是一些无聊的废话。      谢贤拿起筷子,不知道该往哪里夹。汤里面可能埋着无数可怕的东西,雪梅以前就看到过,一碗汤喝了一半,里面坐着一只老鼠——当然是死的,然后这位参佛的老太太就开始享用自己的食物了——她一直喜欢食用他人惊惶的表情。      一定不能露出半点。谢贤也知道这个,所以她强装镇定地夹起一块青菜,放在口里咀嚼,雪梅可以对天发誓,她咀嚼青菜的时辰几乎够吃一顿饭菜了。      说不准青菜里面还有数不尽的毛毛虫哟,雪梅朝她笑了笑,有没有挑衅的神情,让她自己去领悟。      吃得差不多了,雪梅壮了胆子,笑向老太太道:“老太太,我想要你身边这个丫鬟,她倒的茶还蛮好喝的。”谢贤不可置信望着雪梅,雪梅不理会她。      老太太咬下一个大鸡腿,三口就把所有的肉咬去了,雪梅心想,这可怜的老婆子参佛的时候可能饿坏了。“给了你,我还有谁服侍?”      刚才听到雪梅要她,泡蕙那双死鱼眼睛里面突然散发了光彩,老太太生生将有着光彩的双眼重新变回了死鱼眼睛。她肯定很失望吧,雪梅这样想,服侍这样一个人,肯定是上辈子干了十恶不赦的事情。      “自然有新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雪梅如此作答,打定主意,不能让这个可怜的丫鬟心事成空啊。      “哦?”老太太有些质疑。“妮子,你怎么看?”      泡蕙连忙将绢子放到一旁,跪下来哭得稀里哗啦。“老太太,你千万不能赶我走啊,我十分喜欢服侍老太太你,世上再也找不到比老太太更好服侍的人了。”说着转向雪梅。“姨太太,你别带我走,我舍不得离开老太太。”      可怜,除了要服侍人,还要学会演戏,雪梅望进泡蕙的眼睛里,里面分明有哀求,哀求自己带她脱离魔掌。      有趣,雪梅心想。      谢贤许是吃出了菜里的毛毛虫,大胆地谏言:“老太太,这丫头整日服侍你,自然是有感情的。哪里能放她出去呢,新来的丫鬟哪能摸清你的气性呢。”      我保证,一天就能摸清了,雪梅酸溜溜地想,一天之后会像一只小小鸟一样乖巧。老太太终于拒绝:“她说的是,这个丫鬟我还是自己留着。”      更有趣了,雪梅吩咐玉瓶儿过来,在她耳边呢喃了几句,玉瓶儿踉跄着去了,不一会儿领着萧灼萧岭(红梅院的两位守卫)来了,两个守卫押着一个丫鬟——玉箱儿。      “交换,”雪梅提出,“如何?”      玉箱儿看到老太太,就像兔子看到野狼,脸上写满了老太太的食物。      老太太看到了食物,眼睛眯成一条小缝,她嘴角蠕动,说出:“好,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丫鬟了。”      哦,老太太刚刚宣判了玉箱儿死刑,雪梅笑想。    作者有话要说:  十章了,十章了。 ☆、玉瓶儿   烈日高高挂在天空,向人间发射着炽热的光。很像南瓜,玉瓶儿正在厨房后面的菜园子里摘菜,如是对太阳进行生动形象的比喻。      在摘满了一篮子菜后,玉瓶儿是深深切切体会到自己老了,腰子弯下去就累,回到小厨房,将摘菜洗菜的事情交给了寒香,寒香兴高采烈地提着篮子去了。      阿弥陀佛,千万别成第二个玉箱儿。玉瓶儿坐下来,打着扇儿,那边厢黄婆子和陈婆子也过来了,坐在板凳上,你一言我一语,又说着闲话。      黄婆子瞥了玉瓶儿一眼,也不知道在说谁。“现在有些人还没熬成婆呢,就打发小媳妇干事了。”      玉瓶儿什么也没听到。      陈婆子接口道:“就是,就是,也不知道哪来的脸,不过狐假虎威罢了。”      寒香饶有兴味。“黄妈妈,你们说的是谁呢?”      “是谁也不干你的事情。”陈婆子因为寒香没叫她,语气特别生硬。      寒香被此一喝,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噙着泪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眨呀眨的,又埋头继续干活。      说的是我哟,玉瓶儿在脑海中想象着寒香知道后的模样,那该多么有趣。不过更有趣的可是玉箱儿,一心想攀高枝,现在攀到了一枝彼岸花了罢!      “姐姐笑什么?”寒香问道。      哦?我刚才笑出声了?玉瓶儿心中有些质疑,也罢,和她说了也无妨。“我在笑玉箱儿的事情啊。”      “玉箱儿,”寒香登时来了劲,“我和她有过一面之缘,上次春妈妈训我的时候,我还看着姨太太打发人带她走呢。”      傻孩子,那是你看到她的最后一面,玉瓶儿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身,瞥去黄婆子和陈婆子,她们的表情果然没让玉瓶儿失望——都做出了玉箱儿半条腿已经踏入棺材的表情。      无所谓,她的确要进棺材了,要怪,就要怪她的小聪明罢。      陈婆子又叫了一碟子瓜子,一面磕瓜子,一面难过地说:“那丫头太蠢了,不听老人言,肯定是献殷勤献到老太太那儿去了。”      估计老太太那里是唯一一个献殷勤能献出杀生之祸的地方,寒香不懂这些道理,皱起娥眉。“为什么?”      “你若认我做干娘,”黄婆子继续道,“我便告诉你,还教你如何在这里明哲保身。”      陈婆子连忙道:“认我,比起资质,这儿没人比我更会服侍人。炒菜老婆子走了,这活儿可落在我身上,主子们尝了都没皱起眉毛,可见我真本事是有的,认我做干娘,保管你不吃亏。”      玉瓶儿突然想起,若干年前也是这样,自己一步步谨慎极了,却阴差阳错认了道貌岸然的刘婆子做干娘(干娘也等于师父),明里暗里吃了不少亏,只希望现在寒香能够擦亮双眼,别选错了人。黄婆子是个长舌妇,陈婆子人虽傲,真本事的确有的,要选就选陈婆子。      寒香却抬头笑道:“认什么干娘。我家里有一个亲娘,娘有个好朋友,我已经认作了干娘,平时待我极好,我不想再认其他的。况且,我也不差干娘。”      一言一出,黄婆子和陈婆子像是吓住了,随着脸色和蜡烛一样红,玉瓶儿叹气,这真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啊。      “既然不差,我们也不差干女儿。”两个婆子老脸铁青,黄婆子嘱咐:“你那篮子菜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来将瓜子壳扫了。”      寒香答应一声,起身拿起扫帚,开始扫瓜子壳,陈婆子一面捏着鼻子,一面破口大骂:“你个蠢货,灰尘扫得都扬起来了,溅了我一身。”      寒香很委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轻轻扫着地板,黄婆子边吃边抱怨:“外头人来了,还当我饿着你呢,没吃饭还是怎么了,一点力气也没有?等你相公在你身上也不用力的时候,你才晓得多可恨哩。”      玉瓶儿知道她们有心刁难,从寒香手里接过扫帚,自己来扫。又嘱咐寒香:“你去择菜,一并将它门口洗了去。”寒香脱身离去,黄婆子和陈婆子碍着玉瓶儿的身份,到底不敢怎么说她,只拿着眼睛去瞪着寒香。      瓜子皮儿一骨碌扫进竹簸箕里,扫一点两个婆子吐一点,玉瓶儿笑说:“哟,两位妈妈这是为难我呢?”      两个婆子交换了眼神,到底没敢再乱吐,只从嘴里拿出瓜子壳放进簸箕里,玉瓶儿觉得闹剧进行得差不多了,收拾和簸箕和扫帚,自顾忙去。      是晚玉瓶儿来到寒香房间,只见她坐在床上抹泪,玉瓶儿出言询问:“好端端的,怎么又在这儿抹眼泪呢?”      “我今日也不知道有什么错,”寒香开始抽泣,“引得两位妈妈为难我。我只是,只是再也不知道该怎么服侍人呢。”      玉瓶儿安慰道:“你有所不知,她们要认你做干女儿,你就答应啊,重点不是你缺不缺干娘,而是她们缺不缺干女儿。你认了干娘,每个月自然要孝敬她们银子,她们作为报答,也会照顾你的。在说了,你个新丫头,初来乍到的,又不会服侍人,怎好?认个干娘拜个师父,让她带你,岂不是好?”      “甚好,”寒香破涕为笑,“瓶儿,那我就拜你为师,你今儿还替我解围了,我每个月也孝敬你银子,当我师父好不好?”      “为什么选我当你师父?”      “因为你人好啊,而且对我也好。”寒香两只眼睛紧紧打量着玉瓶儿,生怕她不答应。      只是表面上对你好,玉瓶儿心想。“要我答应你也可,只是你不得违背我的指令。”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二天玉瓶儿将这个事情告诉两个老婆子的时候,黄婆子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我的老天爷,真的假的?就是认厨房里的刚摘下来的黄瓜做师父也比你这个黄毛丫头强啊!真不懂她怎么想的。”      “可惜年纪轻轻,”陈婆子也附和道,“眼睛就瞎了。”      “哦,”玉瓶儿装出寒香眼瞎的模样,“真是太可惜,太可惜了。不过这件事已是板中钉钉的事了,我以后会教导她如何服侍主子,我相信她这匹千里马也会有伯乐相中的。如果哪里做得不好,不是还可以请教两位妈妈吗?”玉瓶儿用了“也”字,甚至故意将这个字说得很重。      黄婆子冷哼一声。“到底是个丫鬟,还想如何不成?她既然拜你为师了,也不能再住那件库房了,还有多少东西放不下呢。既然如此,就让她和你睡一房。”      黄婆子以为玉瓶儿会难过,不过玉瓶儿千真万确没事,反正刘婆子的床还留在那里,收拾收拾让寒香住,又赚个好处。      从此寒香搬进了玉瓶儿的房里,和玉瓶儿同睡。有时候寒香还会偷偷溜进师父的床上,和玉瓶儿讲故事,讲笑话。当烛火在床旁跳抖时,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在枕头边响起,一直到两个丫鬟睡着……      有时候厨房的日子过得很简单,服侍雪梅的日子也很简单,玉瓶儿突发奇想,如果把算计的心思收一收,说不准也能过得好。那么一天晚上,玉瓶儿对着晚餐发呆,寒香一把拉起玉瓶儿,到了厅房一起玩游戏。      “玩什么游戏?”玉瓶儿问道。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当玉瓶儿踏入厅房的时候,只看到桌子旁坐着白笔,桌上有一颗色子,一个箱子。寒香压着玉瓶儿肩膀,让她坐下来。“玩着你就知道了。”      玉瓶儿礼貌性对白笔露出一个微笑,又抬起眉毛问寒香:“秦大哥,怎么不叫他来?”      “嘎嘎,嘎嘎,”寒香学着,“秦鸭子胆子小,一直站在门口守着不肯动,任凭我和白大哥拉扯,他也不肯动。”      这丫头脸竟然红了,玉瓶儿不可置信摇摇头。“玩吧,玩吧。”      寒香如获得了奖赏,连忙拿起色子,还道:“一点二点是你,三点四点是我,五点六点是白大哥。”说着色子一抛,丢出了个“三”。      “所以就是你。”玉瓶儿看着这个三点,得出结论。      白笔笑道:“你选择什么?”      “我选择问问题。”      “你最想做的一件事?”      “我想去经历一番杨府外头的繁华。”      玉瓶儿笑道:“你最想做这个?真是一个雄心壮志啊。”玉瓶儿突然有点奇怪,自己不应该去评论他人的梦想,或许她们只想平平凡凡度过这一生。      想着,寒香从箱子取出一张纸条,飞快地看了,然后放了进去。      寒香拿起色子,又丢了一次,是个“一”。      “问问题。”      寒香红着脸儿。“我也问你,你最想做的一件事?”      “登上山顶。”      “为了看日出吗?”寒香问。      “我猜是采药。”白笔笑说。      “不,”玉瓶儿道,“我要俯瞰众生。”      玉瓶儿学着寒香的样子从箱子里取出一张纸条。展开上面写着:泥瓶易塑,好玉难琢。心比天高,身为低贱。      玉瓶儿将纸条塞进去,也抛了个塞子,不偏不倚刚好是“六”。      玉瓶儿望着白笔,正在寻思问了什么问题,寒香带着无比喜悦的嗓音登时响起:“白大哥,你最想做什么事情?”      “俘获一位女人的芳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要俘获读者大人们的芳心啊!!! ☆、雪梅   瑞脑里销着金兽,清香氤氲袭人,雪梅睡在床上,外头有雄鸡报晓,但雪梅知道,此时天还很早,说不定五更天都没到。      每次都会在梦中惊醒,前世的噩梦一直缠绕着自己,每每醒来,雪梅都怀疑自己被人扔进了水里,因为醒来时全身真是被汗浸了个通透。      床旁有个影子,雪梅惊诧地问道:“那是谁?”      泡蕙从幔子后面走出来。“是我,姨太太。”      原来是那个幸运的丫头。以前在杨府的七年里,服侍老太太的丫鬟来来去去一共有六百七十二位,然而没有一位还生,现在雪梅竟然将她脱离了魔爪,有时候雪梅想起都想笑。      “我睡不着了。”雪梅道。      泡蕙寂静无言,默默服侍雪梅穿鞋穿衣,雪梅赞叹,这个姑娘真是有个好手艺,比自己动手还要适应,果然是老太太训练下来的人。然而她脸上也有老太太的标志,不是那些伤疤,而是那担心害怕的神情。      “我不会为难你的,”雪梅承诺,“只要你不背叛我。所以,不用这样害怕,放轻松。”这个可怜的丫鬟脸上一直写满恐惧,肩膀一直紧缩着,从消香院到红梅院,她还是未曾改变。      “我很轻松的。”泡蕙回答。      太闷了,雪梅突然有点不开心,她决定不继续这个话题,便问她:“你本来叫什么?”      “夏晴。”      夏晴?雪梅突然感到一丝欣慰,笑道:“很好,泡蕙这个名字很绕口,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所以我以后叫你夏惠好了。”      “这是个很好的名字。”夏惠接受了。      太像演戏了,根本看不到欣喜,雪梅心想,这个不到十六岁的丫鬟真是被老太太吓怕了,业已脱离她的磨爪,还是保存着对她的恐惧。      曙光从小轩窗透进来,天也亮了。玉瓶儿推开门,走进来,瞧着夏蕙正在给雪梅梳头,不由有点惊讶。      “你今日来的可早。”雪梅衷心地赞赏。      玉瓶儿脸有些红。“回姨太太的话,昨日厨房里几个人拉着我玩游戏,玩得太晚,起来时也晚了,所以挨到现在才来……恳求姨太太责罚。”      装,雪梅打量着玉瓶儿脸上虚假的红晕,使劲装出脸红的模样,就能混过去了?“我瞧这儿有人服侍的比你还好,所以你并不出众,而且,我觉得你唯一的优点就是会唱戏,或许本离院(杨府供给戏子、尼姑居住的地方)会适合你。”      “如果姨太太喜欢的话。”玉瓶儿谦卑地道。      雪梅眉头一皱,吩咐夏惠出去,让玉瓶儿来服侍自己,洗漱完毕,曙光便将杨长清带来了。      “起的真早。”杨长清走过来抱住雪梅,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雪梅突然发现他最近来的好勤快,真是个奇怪的人,不过雪梅知道他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至少前世从来没有对自己好过。“这么早,就来了?”又打发玉瓶儿:“你去厨房传膳,干起你的老活。”      玉瓶儿走后,杨长清颇为激动地道:“我担心你。我回到家,听说娘已经知晓你的存在了,还叫你前去用膳,怎么样?我娘有没有为难你?”      雪梅突然想看杨长清惊讶的模样,随意扯谎道:“当然,她对我太好了!我一进门,她就给椅子给我坐,让丫鬟给我斟茶,我吃了她的鱼和蔬菜,还要了她的丫鬟。”      “泡惠?”      “更正,她现在叫夏惠。”      “你真是太厉害了!”出乎雪梅意料,没有看到他惊讶,只看到他欣喜,他将雪梅抱入怀中,脑袋在雪梅脖子上乱转,像是老鼠在打洞。“我真的太佩服你了,竟然将那个丫头要来了,真是替我办了一件麻烦事。”      雪梅陪杨长清一起吃过早饭,便打发他去了,又开始长日漫漫的无聊。玉瓶儿一旁道:“姨太太要不绣些手绢儿玩?”      “我是绣娘吗?”      “奴婢说错话了。”      知道就好,雪梅手在桌子上敲来敲去,一无聊她就喜欢这样,看着外面一片光明,雪梅突然道:“陪我去花园走一走吧。”      花园里杜鹃月季迎春花将要凋谢,紫罗兰茉莉曼陀罗含苞待放,如今正是春夏交接之际啊,雪梅瞥去花丛下一池碧水,曾经淹没过自己头颅的池塘,如今荷叶丛丛,有青蛙隐藏在叶下,呱呱呱叫。      “好美。”雪梅赞叹。      童管家从小石子路走过来,柳树夹道,无数的柳絮纷飞引得他打了一个喷嚏。“管家。”雪梅叫住。      “哦,是姨太太,”童管家揉了揉枯黄的老眼,“姨太太有什么吩咐?”      “吩咐?”雪梅摇头,“并没有的,我想要和你讨一些东西。”      “我要一箱子珠玉,一柜子布帛。你知道的,在这大院子里生活,打赏下人是必不可少的,如今我手头紧,需要这些。”      “这……”      为难吗?雪梅冷笑道:“如果你做不了主,只管去和清二爷说,如果他拒绝了,你再回我。或者回我也不需要了,左右我是个妾。”雪梅理也不理童管家,托着玉瓶儿的手往前去了,哪里管他什么神情。      我要纸醉金迷的生活,奢侈、富裕的生活,雪梅甜甜地想,情不自禁露出一个微笑。继续游览一会儿,石子路有些烧脚,这气候真是令人无语,白日里热得要死,晚上须得盖上两床棉被才不觉得冷,一面抚鬓,一面抱怨。      “前面是鸾栖院。”玉瓶儿小心提醒,生怕说错了什么话,也怕少做了什么事。      “回去。”雪梅看也不想看到那儿。      天上的太阳逐渐被银月代替,黑夜侵袭了长空,星星一闪一烁。雪梅躺在床上,玉瓶儿侍奉在侧,时不时递一些鲜草莓给雪梅吃。      “二爷今日睡在哪儿?不过来了?”雪梅吞下一颗草莓,满腔酸甜。      “我从童管家那儿听说,二爷和朋友出去买药材贩卖,好几日功夫不在家。”玉瓶儿将湃着草莓的水晶盘放下,取来一素色手绢,递与雪梅。      雪梅擦了擦嘴角的汁液。“都没告诉我。罢了,时辰不早了,你回厨房去罢,明早带些牛奶和绿豆来,顺便叫夏惠过来服侍。”      “是。”      不久之后,夏惠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一样走进来,雪梅嘻嘻一笑,起床拉着夏惠:“别总是这么害怕,我还要和你说多少次。”      “是。”夏惠害怕地回答。      雪梅从床缝里取出一瓶消伤粉,轻轻擦拭在夏惠的脸上和手上,夏惠害怕极了:“求你了,我不要,我不要。”      “你不要,”雪梅道,“就是要老太太了。”一听到这个恶魔的名字,夏惠果然安分了,雪梅将她身上涂满了药粉,又安慰道:“放心,过不了几日都会消的。”      雪梅上床之后,吩咐夏惠也上床睡觉,她睡在床外侧,这让雪梅更能够清晰看到她脸上的伤痕。的确很是触目惊心,雪梅心想,自己拯救她于水火之中,雪中送炭的恩情,她必定会以真心相报。      雪梅伸手抚摸夏惠的肩膀,滑下到她的腰身,雪梅甚至能感受到小衣里的伤疤,夏惠也在瑟瑟发抖。“告诉我,夏惠,老太太怎么折磨你的?”      “我……太太,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      雪梅又有什么法子呢,自己曾经也让她折磨得够呛,如今不去沾惹那个她便是。雪梅笑说:“不愿意说就算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她的人了,而是我的。你要做的,是帮我管好院子的四个人——两个丫鬟,两个守卫。”      “如果姨太太需要的话。”夏惠战战兢兢地道。      “当然需要,”雪梅道,“而且我需要你有足够的忠诚。如果背叛你,你将会是玉箱儿的下场。”      “我当然不会,”夏惠连忙声明,“只要太太别让我回到老太太那儿就是了。我保证不会背叛。”      雪梅拉着夏惠的手,打量着她的神情,杏眼朱唇,鸭蛋脸面,长得还算有些颜色,雪梅凑到她耳旁,小声道:“夏惠,你记住,千万不能相信玉瓶儿。粗使丫头和守卫的事情,都要你亲力亲为。玉瓶儿有个风吹草动,你就要来通告我。”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天天等着国庆七天假 ☆、白笔   厨房虽然只供应着三位主子的饭菜,占地面积却不少。仓库、厨房、正厅看起来比寻常百姓的家还要大,空旷的院子专供下人们晒菜、打杂。白笔站在门口,守卫着厨房。      其实有时候白笔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每天早上起来,就和秦亚枝(秦鸭子是外号)像树木一样伫立在门口,消磨一天天的时光。防小偷来偷菜吗?白笔不知道,他来不是和秦亚枝守东西领月钱的,他知道自己,是要来俘获那位女子的芳心。      “白大哥。”寒香从厨房走出来,她端着一碗绿豆汤,递给白笔。她继续道:“这是我师父熬的汤,她今早一大早起来,熬了绿豆汤,又热了牛奶,拿去给姨太太吃。我没有讨到牛奶,不过偷偷打了一碗绿豆汤。”      这个姑娘总是热情无比,白笔心想,愿神明庇佑你。      “喝吧,白大哥。”      俊朗的少年喝了一口绿豆汤,不由笑道:“真的很好喝,很解渴。”      “那就好。”寒香笑了笑,黄妈妈在后面喊道:“小蹄子,又死哪儿去了?快回来烧火。”      “啊呀,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去烧火了。”寒香提着裙摆,转身急急忙忙往厨房跑去。      “快去罢。”白笔在后面喊道。喊了又喝了一口绿豆汤,里面掺了糖,甜甜的味道,又让白笔想起了她,每次见到她,自己都和吃了蜜糖一样甜。      秦亚枝蜷缩在门口,无精打采的,火热的太阳毫无保留地照射着他,他穿着粗厚的棉衣,汗水从他身上流水一样。“吃一碗罢。”白笔将仅仅喝过两口的绿豆汤递给秦亚枝,他慌忙摇摇脑袋。“我不能,这是寒香姑娘给你的。”      白笔不知道他脸为什么红,和寒香一样,说几句话脸就会红得和晚霞般。“你能的。”白笔不容分说,灌了他几口,这么大太阳,不吃些,会中暑的。      中午时分,到了饭点,玉瓶儿回来吃饭,白笔拿了两个馒头并一张炊饼回到房慢慢咬着。这本是一间充满灰尘的房间,床铺摇晃不停,椅子一坐上去,就“吱呀”叫个不停,好像白笔曾经给她的唱歌一样。有一次白笔坐在一张暗红色的板凳上,还没回神过来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现在尾骨还隐隐作痛。      有白色的东西在窗外飘荡,不知道是柳絮,还是蒲公英,不管是什么,在这个院子里是不可能的,这让白笔想起雪,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她。      她是个弃婴,一生来就没人要。她养父在漫天大雪中发现了她。她的脸被冻得通红,哭声久久在白林(林子都被雪覆盖)萦绕,养父欢喜地抱起她,一边拍打着她的小身板,一边笑道:“好个伶俐的丫头,爹爹很喜欢你哩。”      白笔知道,她并不伶俐,甚至她有些蠢,还有些懦弱。她长到十岁时,同龄的孩子拿石子扔她,她从来不还手,只会躲在白笔怀里哭,每次都把白笔弄得心力憔悴,还不许白笔去报仇。但是白笔每次都背着她,将那些顽皮孩子教训一顿。顽皮孩子吓怕了,就不敢再去拿石子仍她了,有几次甚至还给糖给她吃,她就会破涕为笑,拿着糖和白笔分享,还笑说:“你看吧,顽皮只是一阵子的。”      但愿这些苦难也只是一阵子,白笔怔怔然从回忆里醒过来,已经失去了对手中馒头的食欲,白笔想吃糖,想吃她笑嘻嘻跑过来分享的糖。      “怎么在这里吃?”玉瓶儿拿着一碗糖饼和一碗土豆泥走进来,填漆捧盒上还有两碗白米饭。“吃吧,还要守一下午呢,今天我干娘从外面进购了一大批食物,都放在大厨房,劳烦你和鸭子今天下午去将后院厨房的份例搬过来。”      “好。”白笔一口答应,好在自己还有点价值。      玉瓶儿笑说:“我倒是有个疑问,上次你说你要俘获一位女人的芳心,我和寒香逼问你那么久你也不肯回答,现在就我两个人,你快告诉我,她是谁?”      一轮红晕从白笔耳根升起。“我……”      “别扭扭捏捏和个女孩子似的,说不准我还能帮你忙。”      “我只能告诉你,她姓夏。”      “这不够。”玉瓶儿抱怨。      白笔谨慎地打量了周围,才凑到玉瓶儿耳边咕哝了自己的秘密,没有什么消息能让玉瓶儿惊讶到这个地步了,一向温柔淡然的她,都做出了惊愕的模样。“或许这件事上,我还能帮你。”      但愿她能。      吃过饭后,白笔和秦亚枝在厨房躲太阳,这时候正是最热的时候,知了在槐树上鸣叫个不停,谁走到院子上,就和掉进了水里,浑身湿透,眼睛也被晒得睁不开。      晚一点时候,白笔和秦亚枝一起去大厨房领东西,这个厨房管着的嘴巴是后院厨房不管的,所以领取的食材都是上好的,毕竟后院厨房管着清二爷、夫人、姨太太的膳食,只是白笔惊讶,老太太的伙食怎么沦落到大厨房来管?      春荣家的将好的白菜、猪肉、羊肉放进袋子里,堆到白笔身旁,跟他解释:“老太太不是别人,她的菜专门有人做的。”      东西领回来之后,白笔继续像树一样立在后院厨房门口。有时候白笔热得受不了了,也会去打量秦亚枝,如果说白笔像是树,那么他就像磐石,他基本动也不动,只有眼睛在眨。      白笔真佩服他。      晚上的时候,白笔觉得是最寂寞的时候,以前有她陪着自己赏月,陪着自己去做很多蠢事,到现在已经物是人非,所有的幻想都成了空。      玉瓶儿从长廊尽头出来。“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我已经将红梅院的守卫换了,其中一个换成你,明天你就可以去红梅院当守卫了。”      假的,这一定是假的,白笔告诉自己,但是白笔克制不住地笑出来,克制不住地跳动,好像小丑一样。      “你抽风了?还没上任就抽风了?”      白笔问道:“不是假的吧?”      “你觉得我是会骗人的人?”      不会,白笔心里像是浸了蜜糖汁,他好像看到她站在不远处,手里抓了一把糖,正在朝自己招手,自己欢喜地跑过去,将她的糖含在嘴里,浓郁香甜。      激动的白笔一夜失眠。      第二日早上起来,白笔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寒香,她好像有点生气。“我师父打发你去红梅院了?”      “是。”白笔太开心了,他将寒香拥入怀中。“我真的太开心了。”寒香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白笔收拾行李和玉瓶儿在大清早的时候来到红梅院,整理妥当,白笔吃了几个炊饼,就开始像将军一样站在门口,当成守卫。      玉瓶儿吩咐:“白笔,要尽职尽责。我进去服侍姨太太起床了。”      “好的。”白笔笑说。      不久又来了一个人,他和自己装扮一样,黑色的袍子,白色的寒巾,嘴里还有葱蒜、米饭的味道。他立在一旁,用不友善的目光打量着白笔。      “我叫白笔,你叫什么名字?”白笔温柔地问,他知道这个人是另外一个守卫。      “萧岭,”守卫说道,“你是玉瓶儿的亲戚?哼,那蹄子将我哥哥打发到监牢里当狱卒,把你塞进来了。”      “我不是。”白笔辩解。      “塞了不少银子进来的吧?还没有多大造化就开始收钱为所欲为了,估计那丫头也活不长了。”萧岭好像很有怨意——对玉瓶儿。      “其实瓶儿姑娘人很好啊,”白笔由衷地说,“她温柔、善解人意,从不跟人争吵,就我在厨房这些日子,看到她爱护寒香,尊敬陈妈妈黄妈妈,她是个很好的姑娘,甚至春妈妈都收了她做干女儿。”      “她是我见过最讨厌的姑娘,”萧岭气道,“她牙呲必报,锱铢必较。你没塞银子,也不是她的亲戚,她为什么把你塞进来,还不是看我哥哥不惯?我哥哥说,上次玉瓶儿要进红梅院住的时候,是他拦下来了,所以玉瓶儿就记恨在心。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姨太太喜欢她不喜欢?我哥哥完全就是按照姨太太的吩咐办的事。”      “瓶儿姑娘肯定知道,瓶儿姑娘绝不会。”白笔争辩。      “一大早挺热闹的,姨太太还没起床呢。”一个丫鬟走过来。      萧岭的怒意不见了,满脸堆笑道:“夏惠姐姐好。”      夏惠转过头看去白笔。“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放假了,今天上午稀里糊涂睡过去了,我的心好累…… ☆、谢贤   床榻旁的梅花小几上摆放着几碟子菜,香煎黄秋葵、土豆烧鸡、竹笋鸭汤,谢贤拿着筷子,看了一眼,好像在看苍蝇似的。“拿走,拿走。”谢贤迫不及待地吩咐。      桃红好言相劝:“夫人,这已经是厨房最拿手了,不如吃吃?”      谢贤真是不想吃,自从上次在老太太房里吃了午膳,以后吃什么肉都感觉像是吃老鼠肉,什么蔬菜里面都像有炖得稀烂的毛毛虫,这样恶心的感觉还会持续好几天,谢贤心想,喝了一盏茶,这茶里只有蜜饯的味道。      肚中饥肠辘辘,谢贤只干吃了几碗白米饭,嫌寡淡难以入口,谢贤索性将茶水倒进米饭里咽着吃。      还没吃几口,外头杏果(谢贤雇佣的丫鬟,职位等同夏惠)跌跌撞撞走进来,口内说道:“夫人,新消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玉箱儿投井自尽了。”      “哪个丫鬟?”      桃红笑道:“夫人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就是那次那个指证姨太太的蠢东西。”      “真意外。”谢贤说道,但是面上的神情不能更镇定了。      “老太太还扬言,”杏果道,“扬言要闭关斋戒为她超度呢。”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快去请大夫来。”谢贤一面抚着肚子,一面大笑。      “不舒服吗?”桃红问道。      “我等会儿牙齿都要笑掉了,怎么能不请个大夫替我看牙。”谢贤一本正经地解释。      桃红强忍住笑意,打发杏果走后,谢贤才正经儿地说:“那丫头本就是个蠢货,如今死了也就罢了,不过她也为我们造福了,那老不死的为她超度,闭关几天,我们府邸也多了几日宁静,算是她这生做出最大的贡献了。但愿她啊,来世不要生个猪脑袋。”      桃红动不动就脸红,现在就像是开了桃花,她将蜡烛脚下的油挑了,淡然道:“夫人,我还是觉得,她已经死了,不应该再谈论她。”      她只不过将自己的无礼说的更加委婉,她的本意是我不该这样说一个死者的坏话,谢贤知道,但是谢贤还是要评论,她被自己的愚蠢害死,没道理其他人就要闭上嘴巴。可怜的桃红自从柳绿死后,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同情心,对所有的丫鬟都施加这种致命的东西。      谢贤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无可转圜。我倒是想知道,凶手报以什么态度?”      “谁?”      “雪梅啊。”谢贤道,那个蠢女人从老太太身边夺走夏惠,将玉箱儿送给老太太,将这个愚蠢又可怜的丫鬟推向了深渊,她现在是负罪呢,还是沾沾自喜呢?      桃红也不知道此事,谢贤将筷子搁下,擦了擦嘴角的油,又随意玩了一阵子,便自顾睡下了。第二日清晨,玉箱儿的事情便传遍了整个杨府,丫鬟小厮们只敢背地里议论,杏果挤进去打听了不少,屁颠屁颠跑来禀告谢贤。      杏果说:“这件事下人们知道了,没有意外,只有幸灾乐祸。至于有些姑娘们,则是十分害怕,害怕被老太太选中去当贴身丫鬟。”      “哦?”谢贤饶有兴味,示意着她继续说下去。      “红梅院的主子,那位姨太太则扼腕悲痛,还说觉得玉箱儿是个伶俐的丫头,送给老太太服侍愿她有造化,谁知她不知好歹做出自戕的事情来。姨太太说是中午吃过饭,要去庙里烧香为她祈祷呢。”杏果每说一个字,都慢吞吞的,像是她珍藏的宝贝一样。      谢贤含了一块糖黄瓜在口里,夏天就要吃这样的解渴蔬果。“假惺惺罢了。”      “夫人要不要去消香院安慰安慰老太太?听说她很难过,而夫人你是……”      “我是清二爷的正妻,”谢贤咄咄逼人望着杏果,“这就是你要说的吧?你怎么不问我,要不要去消香院吃老鼠肉和毛毛虫?”      “奴婢多口了。”杏果好像被谢贤的神情吓唬住了,桃红上来连忙打发了杏果,杏果行了礼赶紧赶忙从门口溜出去了。      真蠢,谢贤觉得手下都是一堆废物,要是柳绿还在,绝对不像杏果这样多口,话说回来,也恰恰是柳绿机灵,才会将她派到那个蠢女人身边当眼线,没想到……没想到反而损失了她。      看那蠢人现在还在外面逍遥,能够假仁假义地去拜佛祈福,真是自己无能,不能快速铲除她。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动手。      正寻思间,雪梅一手托着玉瓶儿,后头跟着夏惠,走了进来。谢贤不得已起身相迎。“妹妹光临僻处,这儿真是蓬荜生辉。”      雪梅没有接话,她扫视了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杏果身上。“很像柳绿,一个可爱的丫鬟。”      贱人,谢贤心想,她无时无刻不在挑衅自己,如果有刀在这里,真想砍了她的脑袋。桃红涨红了脸,奉上茶水。谢贤叹了一口气。“我这儿哪里还有伶俐的丫头,都是呆呆笨笨的。好不容易来个水葱儿似的玉瓶儿,也被你要了去,这也就罢了,老太太最会调理人,调出这个最会服侍人的丫鬟也给你要去了,你还夸我这儿的苯鹅呢。”      谢贤说出口,突然觉得好假,不过也不管他,索性开天窗说亮话。“妹妹来我这儿?是要桃红还是要杏果只要一句话,我都给的。”      雪梅笑道:“我要这些做什么,我是来邀请姐姐和我一起上山去庙里求佛的,你也知道,那个玉箱儿投井自尽,身份又是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好不可惜,我想着咱姐妹一起去烧香?”      陷阱,谢贤心想,绝对是陷阱,说不准她暗中打下了什么埋伏。拒绝。“不,我不去了,”谢贤开口,“你去罢,我在这里料理这些事,而且清二爷出去了,府邸里很多事我还要帮忙打理。”      “很好。”雪梅笑得很清纯,和她身边的两个丫鬟一起走出去了,谢贤真想立刻把门关上。      谢贤突然想到,这时候那蠢女人走了,她院子里的人呢?谢贤使了个眼色,吩咐杏果出去,又叫桃红过来,在她耳边轻轻嘀咕了几句,桃红连连点头,出去了,老天保佑,让她成功。      接下来就剩下谢贤一个人在房间里了,躺在床上,拿着六角蝴蝶扇扑着,几丝微风拂动了青丝,谢贤摸了摸平坦的腹部,不由想,如果自己能有一个孩儿,那该多好?就不用怕长日漫漫无聊,就不用将心思都花在那个蠢女人身上了。      可惜送子观音又瞎又聋,迟迟也未将孩子送来。      足足过去一个时辰,桃红才回来,谢贤不由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红梅院的两个粗使丫头怎么说的?”      “和她们旁敲侧击了,”桃红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不过不知道她们是真没听懂还是听懂了而拒绝。”      谢贤真想抓来那两个丫鬟大打一顿,这事就这样吹了,手中的力道加重了,风儿吹起鬓前的头发,打在紫色床幔上。桃红小心问道:“夫人,不过有一个守卫,好像有这份心思。”      “守卫?”守卫能有什么用,没有主子的许可,都不许进院子的门。谢贤有些泄气了。      “对的,”桃红道,“而且我已经将他带到鸾栖院门口了,如果夫人要召见的话,我这就去叫他来。”      “去吧,去吧。”谢贤不耐烦。      桃红出去将那个侍卫带了过来,谢贤打量那个侍卫,他穿着元色衣裳(侍卫统一套装),生得高大粗犷,等他行礼之后,谢贤直接问:“报上名字。”      “红梅院侍卫萧岭。”那侍卫道。      “你愿意?”谢贤面无表情地问。      “我愿意,愿意成为夫人的眼睛,”侍卫讲价还价,“只要夫人能够答应我的条件。”      “说。”      萧岭把眼睛瞅去桃红。“不行,桃红不能给你。”谢贤连忙声明。      “夫人误会了,”萧岭道,“我是说如果可行的话,我想和夫人单独谈一谈。”      “不必了,”谢贤道,“我和她共用一双眼睛,我看见的她都能看见。”不遣开桃红,谢贤是有更深的忧虑,毕竟人心隔肚皮,鬼晓得他想的是什么。      “只要夫人能够给我哥哥萧灼一份好差事,比监狱当狱卒更好的差事,我就帮你。”萧岭宣布。      “我能的。”谢贤承诺。    ☆、杨长清 作者有话要说:  改错别字   巨大的货船打着红闪青的旗帜,在海面上行驶如同出巢的巨鸟,杨长清坐在甲板上,喝着船员送来的酽酒。满船都是龙骨、猪苓、赤石脂、山茱萸的味道,杨长清连忙跑到船边,吐出酒水给大海,这味儿实在太难闻了。杨长清甚至想,如果雪梅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嘲笑自己柔弱。      “晕船呢?杨弟。”贾枝拿着一壶酒,跟着走过来。      杨长清拿着手中的酒壶撞了他的一下,然后一面喝一面道:“有些晃,晃得想吐。”      贾枝大笑。“去船舱里可能好些,你瞧那边已经露出码头了,我们将要靠岸了。这次进购了许多药材,卖给药铺药馆又能得不少银子。”      “是啊。”杨长清可不是在意这些银子,不过出来游玩三四日,看着太阳从海的尽头升起,孤鹜在太阳里展翅高飞,波浪拍打着海鸟,一派波光粼粼。      真是好景致,虽然有些晕船,但是不费此行,如果雪梅也能来就好了,当初真应该把她也带上。贾枝掏出一个青橘子给他吃。“有没有好点?”      “好多了,”杨长清道,“谢谢贾兄。”      贾枝喝了一口酒,老红色的酽酒顺着他下巴流到衣襟上,青色的丝质布料显出老绿色。他说:“要是你哥哥还在,他身体可强健着呢。”      贾枝是哥哥的好友,杨长清知道,他们从小玩到大,一起斗鸡一起去赌博,一起躲在马厩里偷酒窖的葡萄酒喝,虽然哥哥去了这么多时日,贾枝还是那么怀念哥哥。      “可惜了。”杨长清道。      贾枝晃了晃酒壶,听不到声响,已经空了,他倒了倒,然后旋声将酒壶抛入大海中。“你娘最近身体还好吗?”      “很好。”      “老天真有眼。”      “贾兄。”杨长清看了他一眼。      他揉揉双眼。“哦,我说错话了,或许我不该这么说。再过一个月她老人家貌似六十大寿,我没记错吧。”      “没有的。”      “很好,”他一面走进船舱,一面说道:“到时候我会登门造访,并且送给她一份大礼的。”      杨长清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头,便转身望着浩淼的海水,此时风和日静,碧蓝的海水像是一条蓝色毡子,覆盖在船下。      船靠了岸,杨长清习惯性地将所有的事情抛给贾枝,贾枝笑道:“你这个滑头,过几日我会把钱结算好,央人送到你府上。”      回到杨府,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紧紧闭着,上面镶满了黑色的小圆铜,杨长清抚摸着门前的石狮子,终于到家了,他敲了敲门。      家丁见是清二爷回来了,连忙跪下来行礼,杨长清心都不在这里,独身一人径直到了红梅院,正要进去,却见院中空空如也,只有两个丫鬟。样长清随意叫住一个丫鬟:“梅儿哪去了?”      “姨太太烧香去了,老太太那边去了一个丫鬟。”      杨长清一回来听见这样的事情就晦气,连忙摇头,回到书房,吩咐下人去贾府将从外头带来的货儿(非药材,买给杨府主子的小玩意儿)提回来,小厮去了,童管家便颤颤巍巍来了。      “听说清二爷回来了。”      杨长清正准备让春泛过来伺候自己读书,不料来了个糟老头子。“我刚刚回来,饭都还没吃,有什么事情?另外,我不在的这几天,咱府里有什么大新闻没有?”      “别的事情没有,只有一桩,”童管家刚刚赶到,有点气喘吁吁,唤了一口气才说,“老太太的丫鬟玉箱儿去了。”      “老规矩了,”杨长清指点,“处理这样的事情,想必你比吃饭睡觉还要熟悉了。”话一出口,真觉得造孽。      童管家又道:“还有,红梅院的姨太太,她要一箱珠玉,一箱布帛。”      “给她就是了,”杨长清笑道,“要多少给多少。但是别超过了例,毕竟咱府也还要继续过,也不能让我娘子眼红不是,偷偷地给。”      童管家去了,杨长清一摸脑门,觉得有必要去娘那里,提起脚,杨长清多希望能够继续看书,正要出门桃红跑过来,她福了福身子。“听见二爷回来了,夫人欢喜得很,让我来找清二爷过去吃饭,夫人摆了宴席,给二爷接风洗尘。”      很想去,但是不能够,杨长清无奈地摇摇头,自从娘上次闭关以后,迄今为止自己都还没去见她,实在太过不孝了。只推脱了,桃红红着脸去了,杨长清独身一人前往消香院,这时候杨长清发现自己是独身一人了,是不是应该叫个小厮跟着……      然而没有机会了,想到此节,已经走到了门口,杨长清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娘浑身脏兮兮的坐在床榻上抹眼泪,这样的场景杨长清见过无数次,哥哥死时她也这样垂泪,杨长清以为她是真心难过,到了后来,每死一个丫鬟她都这样,杨长清才幡然醒悟,那不过是水罢了。      正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以前杨长清也经常劝娘别哭了,到了后头,杨长清基本只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清儿,这个丫鬟死了。”      “她自己做出没下梢的事情来,怨不得旁人。”杨长清违心地敷衍着。      “她会去仙界了,是个乖巧的人,”老太太喘了一会儿气,“相反有些人,死了要去地狱的。”      你吗?杨长清情不自禁地想,一想完杨长清觉得自己才应该去地狱的,怎么可能这样糊涂,那是自己的娘啊。“娘说的是谁?”      “还能是谁?我的好儿子啊,我还当他死了,今日又过来了。”      “要事缠身,我才拖到现在来看娘。我马不停蹄回来,一到家第一个看的就是娘了。”      “你是在说我是臭表子?”      杨长清突然感到一丝凄凉,自己想看的第一个是雪梅,果然做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娘的眼睛,在她面前,自己永远都像是一个孩子,如果哥哥没死,说不准死的就是自己了。      陪着老太太说了一阵子话,杨长清大气都不敢喘,等听到娘说她要继续闭关为玉箱儿祈福之时,杨长清才觉得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或许神明发慈悲,要为杨府带来短暂的几日安宁。      从院子出来,杨长清的肚子才敢叫,很明显自己已经饿了,口中还有酒和晕船的味道,话说回来,晕船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想去谢贤那里吃晚饭,途中又经过红梅院,杨长清索性想,不如在这儿传晚膳。      “姨太太还没回来呢。”一个粗使丫头说。      天色已经有些黑了,杨长清有些担忧,她不会有事情吧?杨长清叫粗使丫头去把书童春泛叫来,自己走进雪梅卧房,点燃蜡烛,躺倒床上,翻出一本志怪书籍看。      门外响起了两声敲门声。“是梅儿吗?”      “春泛。”      “进来。”      春泛好一会儿才推门进来。“奴才见过清二爷。”      “坐。”      春泛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对于杨长清来说,春泛是一个会说话的人,从神仙鬼怪到读书考官,从管理府邸到种菜种田,他都能插上嘴,还颇有一番道理。杨长清在船上赏景,也有无聊的时候,一恨没有雪梅在身旁,二恨没有一个说话的人,而贾兄每天都浸泡在儿时玩伴的逝世中。      和他倒了话匣子,说了一大推,不知怎么地,说到了女人的事情上,春泛看起来颇有一番研究:“女人的心思,说深也不深,说浅也不浅,只要你细心,都能挖掘出来。你若看不透一位女人的心思,那边是不够聪明了。”      这让杨长清第一个想起了雪梅,雪梅经常对自己笑,可是那种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说不温柔却柔情万种,说温柔却感觉……感觉到诡异。      “你说说……”      春泛开始长篇大论,杨长清嫌听不大清,索性让春泛脱了鞋子,上床爷两个好好说一阵子话,春泛听令,躺在床上继续发表自己的长篇大论。      他说的很些都在理,对杨长清一面听,一面点头,心里还寻思着等会儿就在在雪梅身子试验一番,看看是真是假。      外头靴声橐橐,好像有丫鬟在说什么,一个粗使丫头走进来,禀告清二爷:“回二爷,姨太太烧香回来了。”    ☆、雪梅   半天的山路,蜿蜒曲折,因前几日下了大雨,到处还是泥泞,雪梅走回来心里有些抱怨,因为到了山顶,为自己烧香还愿之际,还被那和尚说自己身上戾气重。      戾气重是因为自己受的委屈多。      雪梅回到房间,杨长清和他身边的小跟班从床上翻下来,雪梅嘴角衔了一丝嫌弃,他竟然让一个书童也爬上自己的床?      雪梅没有发作,小跟班连忙跪下来行礼,雪梅一伙儿全部打发,房里只剩下自己、夏惠和杨长清。雪梅又打发夏惠去厨房传晚膳。      杨长清趿上鞋子,从背后抱住雪梅。“我不在的这几天,你有没有想我?”      很想,雪梅心想,真的很想你不在的日子,那自己过得比谁都舒畅。“有一点想,没有事情的时候会想到。”      “你说只有一点,那就是很想,”杨长清凑在雪梅的耳旁,说话嘴里冒出的气还在耳边飞荡,“我在船上的日子,很想你,很想你,真后悔没带上你。”      雪梅也后悔,当初没跟他一起去,在船上说不准还有机会,让他投入大海的拥抱——而且不露马脚。可惜了,雪梅坐下来,真是可惜了。      夏惠传来晚膳,雪梅陪着杨长清吃完,就要打发他出去,杨长清激动地快要跳起来。“我不,我今晚要睡在这里,和你一起。”      “哪里都行,反正不是我这里。”雪梅拒绝。      “为什么不行,除了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鸾栖院。”      “清二爷说不。”      “好的,清二爷,你就睡这里,”雪梅对着放狠话的清二爷笑道,“我睡院子里,你送的花可香呢。”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雪梅很想告诉他为什么,因为床脏啊!“我今天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清二爷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我今儿真不舒服,还请清二爷到鸾栖院去歇息一晚,你久久未回,这次回来,应该去和姐姐一叙夫妻之情的,毕竟我可不想和姐姐生分,你就当为了我,去她那儿一次。”      他答应了,走出了红梅院。雪梅连忙叫夏惠进来,说道:“我床上这两床被子,还有褥子等,全部都取下来,换成新的。”      “是。”      “我前儿听说,咱院子有个侍卫受了风寒?”      “是啊,现在白天热,晚上竟然冷得毫无道理。有时候的确容易生病。”      “把这褥子被子什么都打赏给他们罢。”雪梅尽量不去想象两个守卫裹着被子守夜的模样,肯定很滑稽。      “一说起守卫,奴婢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夏惠将床褥捆住一团,“两个守卫,有一个换了,玉瓶儿找了一个厨房的人代替了萧灼的位置。”      “谁给她的权利?”      “奴婢,奴婢的错。奴婢和她玩笑,输她一桩事情。她提出了这个要求,我想一想觉得也不怎么过分,就先答应下来,等博得姨太太你的恩准,再让她去做。没想到她就做好了。我想着禀告你,刚才方想起来。”      “估计是她收了钱罢,”雪梅推断,“毕竟有点权利就谋钱的人太多了。就让那人安静当个守卫吧,反正没有我的吩咐,又不许进我的院子,和个外面的人有什么区别。倒是我说,如果是粗使丫头,你千万不能答应。丫头们能在我房里走动,万一偷了什么东西或是仍下什么‘赃物’陷害我,就不好了。”      “是,奴婢谨遵教诲。”夏惠将床褥都整理好,从门口走出去,有粗使丫头进来铺新的被子和褥子,雪梅一直打量着她们,好像她们都是其他的人的眼睛和手,会到看不该看的东西,会扔下不该扔的东西。      床铺好了,以前是金线绣梅花丝绸被套的被子,现在换成淡红色青金线绣杜鹃被套的,雪梅有些不喜欢红色,但是被套就单剩这一件了,自己虽居一院之主,可上次打发那么多府里的下人丫鬟老妈妈,花费了不少银子和衣物。      没有银子,怎么过奢华的生活啊,雪梅不要委屈自己。      清晨的曙光洒进满房,淡黄色的光芒照在脸上,雪梅觉得很刺眼,睁开眼睛才发觉天业已亮,雪梅有些惊讶,自己头一次睡到太阳出来,以前自己出的可比太阳早哟。      玉瓶儿早已经站在一旁,水墨虾戏蝌蚪屏风挡住了她的脸,她的青色丫鬟装裙摆却在飞扬。“服侍我起床罢。”      玉瓶儿从床底摸出一双青色高低绣花鞋,给她穿上后,又取下挂钩上的蓝绿色纹丝挑线衣裳,雪梅穿着在梳妆镜旁照了照。“一身绿色。”雪梅笑了。      匣子里面摆放了几支簪子,有红色的梅花攒珠簪子、白色的银纹丝簪、绿色的翠绿叶镶绿宝石簪,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簪子。雪梅看着有些眼生,有些眼熟,但是想可能是童管家拿来的,也没多问。      雪梅以为玉瓶儿听了她的暗示,会拿翠绿叶镶绿宝石簪,没想到她拾起那根红色的梅花簪珠簪子,插入雪梅发中。雪梅面上露出诧异之色,故意给玉瓶儿看的,玉瓶儿笑着解释:“姨太太,正所谓万绿丛中一点红,这样衬着,你的秀容更加光彩夺目啊。”      真会说话,有一天要拔了她的舌头,雪梅笑想。      早起用过膳,雪梅扶着玉瓶儿到花园走动,青翠的竹子上缠满了不知名的绿藤,红黄色的花朵点缀在枝头,满地绿油油的青草铺地,雪梅闻到了夏天的味道。      路过有很多丫头,一个个匆匆忙忙赶过去,见到雪梅纷纷行礼,然后又飞速消失在花园路的尽头。丫头的命每日都在忙碌和充实里度过,主子整日无所事事,虚度光阴,雪梅有一刹那感到悲伤。      别哭,雪梅告诉自己,这是自己的时节。      迎面撞见童管家,童管家衔了六分笑意说:“姨太太,至于你要的东西,清二爷已经恩准了,他亲自挑选了很多珠玉衣服首饰,还有他下海带的小玩意儿,等会儿一并吩咐小厮送过去。”      “不值钱的不要。”雪梅笑说,带着四分嘲讽,原来他还没送来。      “当然,不值钱的,二爷怎么会往你院子送。”童管家说完,就告退了。      雪梅朝着他的背影给了一个白眼,行进亭子内暂避高热,突然起了兴致,叫玉瓶儿直接将午膳摆放亭内来吃,玉瓶儿去了,到了晌午,玉瓶儿将饭菜用拜匣提来,还告知雪梅杨长清已经吩咐将下人将东西送过去了。“等会儿清二爷会过来一趟。”玉瓶儿带话。      管他过不过来,雪梅拿起筷子吃了午膳,杨长清果然来了,他脸色有点阴翳,不过——雪梅又不是看他脸色吃饭的,理也没理他。      “丫鬟,你在这里收拾东西,我陪她走走。”      雪梅便和杨长清一起走动,花园的红花变得暗淡,翠竹有些枯萎,雪梅无精打采,慢吞吞道:“饭后走动总不会好的,要静静休息一会儿。”      杨长清根本没有理会雪梅的话茬。“我带你去监狱看一看。”      “看那个做什么?”雪梅想到前世在监狱的生活,现在回想都还有后怕,而且这让雪梅更加恨他,更加恨谢贤和老太太。      他是说做就做,带着雪梅到了监狱。其中一个狱卒是萧灼,雪梅认得,没想到他被指派到监狱来干活儿,玉瓶儿果然手段了得,不过雪梅发现,萧灼看自己的时候眼睛里带着怒意。      有怒意又如何,雪梅望去杨长清,杨长清道:“这是第一层,专门关押下人的地方。”他指了指用铁栏杆隔开的隔间,无数蓬头垢面的人蜷缩在里面,整层监狱充斥着屎尿、腐烂的气味。      雪梅欣喜地看见以前欺负自己的人关在牢里,当然是拜自己所赐,他们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想死却不敢,只能像畜生一样活着。      狱卒推开一扇暗门,杨长清领着雪梅走进下面。“这是第二层,专门关押主子的地方。”      专门关押主子?雪梅荒诞地想笑,上辈子自己可是关在第一层哟,说到底奴才罢了。这里的条件比上面一层好的太多,过道上有玫瑰、牡丹的香味,估计是燃了什么香。而且也不是栏杆隔开的,而是一间间房子,房上面没有吓人图案,只有一些忏悔、祈祷、跪拜的人物。      萧灼打开其中一间房子,里面的地板是大理石铺的,只有一张床、一张席子和一个夜壶,比起上头,这儿实在好太多了,不过到底还是监狱罢了。      杨长清笑道:“我也是逼不得已。”      萧灼充满怒意的双手将雪梅推进了房内,古老而坚硬的木门“砰”的关上,雪梅看到杨长清阴翳的脸上挂着悲伤,旋即木门遮挡了外面的一切。      老天爷听见了雪梅的祈祷,这一世给了她一个好一点的牢房,雪梅宽慰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再死一次重生要不要,哈哈哈 ☆、雪梅   雪梅看着四面空荡的墙壁,严格来说这算不得房,只算铁壁围起来的囚牢。她躺在那张小床上,这里没有香,没有冰,没有令人愉快的景象。      雪梅开始无聊起来,无聊的时候她就喜欢想。这次自己又怎么了?为何被关进杨家的监狱?      因为玉箱儿的死?      不。      因为问他要了一堆珠玉衣饰?      不。      雪梅努力地想答案,最终徒劳无功,雪梅转而佩服谢贤,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又害了自己,她有些气馁,难道自己重生了也不能对抗谢贤吗?      她不信。      雪梅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不知道为什么又身陷囹圄,但是她相信自己绝对会知道理由的。她开始把这儿当作红梅院一样生活,早上一大早起来,晚上很早睡觉,唯独这里没有鸡叫,没有曙光,这让雪梅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只能凭着感觉计算着时日。      对了,还凭着丫鬟送来的饭菜。送三次算是度过了一日,雪梅觉得自己已经度过了三四日了。有一次她按捺不住,问了送饭来的那个小丫鬟,纠结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丫鬟是个哑巴,什么都没说。      愿她下辈子能有一张会说话的嘴,雪梅以后就在牢房里虔诚地祈祷这件事。      有一天,雪梅从睡梦中醒来,门“吱呀”打开了,一丝光亮透进来,雪梅很久没见看见这么强的光了,有些刺眼,拿着手背捂着眼睛,等过了一会儿,雪梅才发觉来的人是夏惠。      她哭得花容失色,小小的身体细微地颤抖,脸上手上的伤痕已经消退了一大半,她进来以后,守卫萧灼将门关了。      “你也被关进来了?”雪梅想笑,她很怕夏惠也是个眼线,就和柳绿一样,是谢贤用另外一种方法安插到自己身边来的。      “没有,”夏惠蹲下来,她的眼睛真的肿得像是核桃,“我去求了清二爷,他才肯让我来见一见姨太太。”      你来的正好,正好让她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雪梅终于发问:“为什么我有牢狱之灾?”雪梅说得好像在问算命的一样。      “我听其他的人说,有个丫鬟跑去清二爷那里告状,说他下海的这几日,这几日……”      “我准你说。”      “说姨太太你和一个守卫私通。”      “哦,”雪梅淡然,“很好的指控,就是新来的那个,玉瓶儿塞进来的?”      “对,”夏惠红着眼眶,“他也被抓起来了,关在第一层。”      可怜,雪梅又问:“那玉瓶儿现在在干什么?”雪梅很想知道,这件事到底和那蹄子相干不相干。      “她好像不知道,她晚上没有等你回来,表现得很震惊。”      装的,小姑娘,你还需磨练。雪梅笑道:“就震惊吗?”      “她也去清二爷那里求情了,但是没有一次成功。”夏惠道。      看来她去的不止一次,雪梅心想,不过如果不是真心去,而是假意的,去多去少又有什么用处呢。雪梅从床上下来,站了起来,很久没有站起来,腿酸涨得厉害,有半边腿通动不得了,不过一会儿就好了,和这次的牢狱之灾一样,雪梅打赌。      “我很有兴趣,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私通?哪个丫鬟告的状?”      “丫鬟我就不知道了,这个很私密的,只有清二爷才晓得,”夏惠如实禀告,“证据就是姨太太赏给侍卫的被子,还有一些其他的证据,至于详细的,奴婢就不清楚了。”      “这样啊。”雪梅倒是有些欣慰,只被指证和一位侍卫私通,而不是二位。“信了吗?清二爷信了吗?”      “不知道,”夏惠的模样暗示着她在推断,“估计是有些许信吧,现在主子们到处在搜集证据和情报,等到时机成熟之后,会有关于姨太太你的审判。”      审判,主子们,雪梅笑了,雪梅捕捉到了关键词,看来自己囚禁在铜墙铁壁里整日无所事事的时候,外头的主子们都在为自己奔波操劳呢。      也不知道是要让自己死,还是要让自己沉冤昭雪。      “夫人,夫人她,”夏惠支支吾吾,“夫人她许诺我,如果捏造出姨太太你叫侍卫进院的证据,她会给我一袋金子,并且放我出去。”      “你要我许诺给你两袋金子,然后放你出去并且给你一栋房子吗?”雪梅有些难过,自己身边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唯一一个觉得能够信任的人,还是来和自己讨价还价的。      “扑通”一声,夏惠跪了下来,她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的皮都磕破了,血丝随之浮现,但她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如诉肺腑之言:“对于我一个丫鬟来说,姨太太将我从老太太身边要出去的时候,就是给了奴婢第二条性命,奴婢就算死,也不会背叛主子。我要用我的生命向姨太太表达我的忠诚。”      有了那一瞬间,雪梅也被感动了,除了爹娘和某个掉入爱河的傻瓜,没有人这样对自己好过,雪梅扶起她,笑道:“人陷于危难之中,难免说话显得蠢一些。被关久了,信任也发霉了。”      “然后告诉我,”雪梅继续问道,“那个侍卫叫什么名字?”      “白笔。”夏惠说得云淡风轻。      等萧灼过来喝令夏惠出去的时候,夏惠显然很害怕,她被老太太吓坏了胆,听到萧灼那粗厚的嗓音喊着“滚”的时候,眼泪在她眼眶晃动,她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      这狱卒真是做狱卒的命,雪梅用比他声音更高一倍的嗓音道:“她是我的丫鬟,是红梅院的两个大丫鬟之一。”      “现在没有红梅院。”      “有的,不仅有,还有主子我,她始终是一院之主的大丫鬟。”      “我只看到了阶下囚的丫鬟。”      你会死的,雪梅保证,但是没有说出来。打发夏惠离开后,萧灼一双眼睛和狗一样盯着雪梅,甚至让雪梅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生下来就是看家的命。      白笔,白笔,白笔,等到一切喧哗重归安静之后,雪梅想到了夏惠口中的白笔,记忆深处的白笔。      记得那个白笔应该是三年之后才会到红梅院的,怎么提前这么早了?甚至让自己毫无防备。对了,是玉瓶儿,她从中作梗,将这个人安排到自己院子里,将以后的事情提前发生了。      白笔哟,雪梅突然想冷笑,自己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      冷漠,这就够了。      雪梅倒头就睡。      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丫鬟每日送饭送菜倒夜壶,到了某一天,终于萧灼押着自己前往审判厅,雪梅在他身上闻到了死亡的味道,是他的死亡之味。      到了审判厅,这里的人雪梅想要一个个看一遍。坐在中央的红木雕花大椅上的是杨长清,他铁着脸,看不出是什么想法;他右侧稍微下面的坐着的是谢贤,一脸的可怜和担忧,好像雪梅是她亲妹妹一样,雪梅觉得她真的像戏子,做得活灵活现;她身后站的贴身丫鬟桃红可就不会演戏了,一脸大仇得报或者看着贱人去死的模样,雪梅有点觉得自己用错词了;然后左右来满了下人和丫鬟,他们是旁听的。萧灼就押着雪梅穿梭着。      一张量身打造的椅子,很不错的椅子,雪梅坐在上面,准备接受审判。在下人的喧哗当中,雪梅扭头看见了另外一个狱卒押着白笔走进来,他比想象的更加俊朗、更加年轻、也更加幼稚。      回忆突然如潮水涌来,小时候除了在爹娘面前撒娇,自己也会和这个人撒娇,白笔一向有着幼稚的成熟,或者成熟并且幼稚着,有时候会帮助自己,有时候会惹哭自己,不过那都是小时候。      还记得前世,雪梅一直饱受谢贤的欺凌,得不到杨长清的宠爱,下人们捧高踩低,生活又没有一点乐趣,雪梅每天禁足在红梅院,在苟延残喘几年之后,来了一个神奇的守卫,也是一个儿时的玩伴。      那时,雪梅就和白笔一起玩,像是小时候那样,你给我讲故事,我给你讲故事,直到谢贤谋害了白笔。      现在他们两个又都在面前。      杨长清的声音陡然闯进耳朵。“夏雪梅,你被指控与侍卫白笔私通,你可认罪?”    作者有话要说:  再结合白笔的章节,雪梅的前世轮廓大概就是这样。 ☆、雪梅   “无中生有。”雪梅如是评论。      杨长清看了谢贤一眼,谢贤露出一个贤惠的笑靥,杨长清好似做出了重大的决心。“夏雪梅,我希望赃物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还能如此狡辩。”      不是狡辩,雪梅心想。      杨长清猛然一声喝令,两个狱卒提着一床棉被走进来,他们将被子甩在雪梅的面前,红色绣着梅花,保暖用的。      “我看夜晚寒冷,才命丫鬟将被子送给两位守卫的。而且如果这算赃物,那也应该告我是和两位守卫,而不是一位守卫。”      “妹妹别怪我,我是公事公办,”谢贤拍了两声手,“传萧岭进来。”      萧岭挺胸抬头地走进来,好像一只凯旋的大公鸡,他跪下来指证雪梅:“那天晚上,虽然是夜里,天气也热得很。姨太太房里的丫鬟夏惠送来两床棉被,说是姨太太赏赐的,我正要选,白守卫就把两床被子都抢去了,还把他自己的被子给我。这本是不划算的,守卫的被子哪里比得上主子的被子,我不肯,他就给了我好多银子,还许把三个月的月钱都给我,这我就纳闷了,这便是他不划算了,他何苦干这不划算的事情?我想……”      你想死。“你想什么?”雪梅毫不客气地打断。“少想点乱七八糟的事情,这或许是他贪图被子好,或者是十分喜爱这种被子。再说了,他要个被子,和我有什么相干。”      “当然相干了,我的好妹妹,”谢贤说的话好像已经在肚子里酝酿好久了,“你头上还带着私通的罪证呢。”      头上?簪子?雪梅从蓬乱的头发里,取出一根梅花攒珠簪子。“这个么?”      “正是,”杨长清沉吟片刻,“有人说这是白笔的簪子。”      那人是谁?谁说的?雪梅没有问。      玉瓶儿,会不会是她,簪子是她选的,白笔是她安排进来的,一切的一切。      谢贤朗声道:“传证人。”      一个年迈的老婆子的走进来,比起萧灼,她走得很老态龙钟,好似一阵风就会把她吹倒,她的嘴巴很厚,有寻常人家的四倍不止。      她也跪在地上。“二爷,我是厨房的黄婆子。府里的事情都知道一二。这白笔原来是咱厨房里的人,你不信,只消去问童管家或者春荣家的……”      “说重点。”谢贤充满温柔地提醒。      雪梅知道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自己死,可惜我不会轻易如你所愿。      “在厨房的时候,我就看到白笔总是拿着那根簪子瞧,有好几次我进出厨房的大门时,看到他对着簪子发呆,我出于好奇问了问,他说这枚簪子是他娘留给她儿媳妇的。我对佛祖发誓,我所言不假,否则就烂舌头。”黄婆子虔诚地道。      杨长清白色的脸慢慢变红,然后变青,最后黑成了木炭的颜色。“白笔,她所言如何?”      “所言很真,”白笔几乎没有反对,“姨太太手中那枚簪子真是家母的。”      雪梅觉得白笔可能也串通好了,要一起害死自己,雪梅羞涩地想,但是她知道真相,白笔不会这样做,他只不过有着愚蠢的执着,他只不过是个顽固的傻瓜。      “这簪子是玉瓶儿给我戴的。”雪梅准备先说几句真话,后头说假话的时候就能更像了。      “玉瓶儿。”谢贤喝道。      说真的,雪梅很想去送一杯水给谢贤喝,看她如此操劳,雪梅表示很感激。      玉瓶儿从陪审的丫鬟下人们中间挤出来,盈盈拜地。“回禀二爷、夫人,这跟簪子的确是玉瓶儿为姨太太戴上的。那天早上起来,奴婢服侍姨太太梳妆,看到花匣子里面止有三个簪子,而姨太太穿的是一身绿色,我就想着拿根红色的簪子衬托,所以才……”      这丫头一张嘴,雪梅真是百感交集,摸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和谢贤串通,雪梅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如此马虎,那根簪子明明很有印象,偏偏到了今日才记起来那是白笔的传家之宝。      “清二爷,你都听说了,”谢贤道,“这根簪子一早就装在花匣子里,是谁戴的没有甚么要紧的,关键是一早就在那匣子里躺着了。可知他们私自赠送定情信物了。”      雪梅冷冷望去玉瓶儿。      杨长清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了几下,他脸上的肉细微地抽动着,双手合放在膝盖上。“玉瓶儿,你是她的贴身丫鬟,有没有撞见她和……有没有撞见过那种事情,或者什么……”      “回禀清二爷,”玉瓶儿泪眼盈盈道,“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虽然奴婢是姨太太的贴身丫鬟,但是奴婢住在厨房里,早上过去服侍,晚上回去,从来没有撞见过什么事情。”      说的很圆滑,很模棱两可,雪梅暗自摇头,她到底是在帮谁,完全看不出。      杨长清摸了摸额前的刘海。“雪梅,你到底有没有?”      “没有,”白笔率先作答,“我和姨太太是清白的,我只是、只是想要在雪梅的院子门口当一个守卫而已。”      谢贤挪动了一下,她脸上带着必胜的信心,桃红给她一盏茶,她喝了几口漱口,吐在一旁的杯子里。“黄婆子,你继续说。”      “老奴也曾打听过,”黄婆子说得唾沫横飞,有一些还溅到雪梅脸上,“这个白笔其实是和姨太太青梅竹马的人。从小伴着姨太太长大,如果没有二爷将姨太太娶来,只怕他们两个会成一对。”      “他们已经成了一对了。”桃红作为大丫鬟,发表了第一句看法。      夏惠不甘心。“绝对没有。”      谢贤冷笑道:“证据已经确凿,还有什么好说的。妹妹,做姐姐的很帮你,可是你犯下这样的事情,让杨府蒙羞,让二爷蒙羞,所以不得不……”      “雪梅,你到底有没有?”杨长清打断了谢贤的话。      他在试探我吗?眼里充满了怀疑,雪梅坚定地道:“没有,从来没有。”雪梅没有办法,只得如此低声下气,忍受着他们的愚蠢的审判,她还要等到谢贤肚子里的孽障下地的一天,还要找出罪魁祸首,还有至杨长清、老太太、谢贤于死地,雪梅知道自己不可以轻易就死了。      杨长清脸上并没有舒缓,他纵声道:“传下一位证人。”他的声音在大厅里飘荡,无数怨恨雪梅的下人举着手高呼。      谢贤有些惊讶。“还有证人?”      哟,还有出乎你意料的事情啊,难道不完全是你一手安排的?雪梅给了谢贤一个挑衅的眼色。      来的这个证人是一个丫鬟,她被打得鼻青脸肿,头发凌乱地悬在一边。她走的很慢,慢到夏惠在一旁都瑟瑟发抖,雪梅知道,这是一个被折磨了,被踢打了才愿意陷害自己的人。      她还有点良心,雪梅酸溜溜地想,而自己半点良心都没有了。      她跪在地上,和前面两个证人一样,但是她更像一只训练有素的鸟儿。“清二爷,夫人,我是姨太太院子里的粗使丫头,经常在院子干活,也常去太太房里……”      “所以,”谢贤接过桃红送过来的手绢,擦拭着嘴角的茶水,“你撞见了她和白笔的事情?”      “不,”那个丫鬟将脑袋低着,“那枚簪子是我放进去的。”      “那天姨太太带着瓶儿姐姐、夏惠姐姐去山上烧香祈祷,房里便没人看守,我从白守卫那里偷了这枚簪子,我知道这枚簪子是他的传家之宝,有心陷害姨太太和白笔两个,所以就偷偷放进她的首饰匣子。至于原因是……是因为我想做姨太太。”      哄堂大笑,除了谢贤和桃红。      谢贤将手绢往桃红身上一甩。“丫头,说谎话是要割舌头的,你还想活不想活。你一个小丫鬟,怎么从白笔手里偷到了这根簪子?这簪子可不是石头也不是馒头,而是他家的传家之宝哟。”      “我是在他的枕边偷的,”丫鬟摸着脸,一条条伤疤触目惊心,“男人对怀里的女人总是疏于防范。”      一阵笑声从下人丫鬟们中间传来,白笔挣扎着道:“你放屁,我……”      “听见了罢,”雪梅提起十二分声音道,她不得不打断白笔,她很怕这个执着的糊涂虫会说出“我忠于雪梅”的话,我现在不需要他的忠诚,“大家都听见了罢,这是一场闹剧,是该收尾了。”      “红梅院的主子说该收尾了,诸位,”杨长清站起来,笑靥如花,他展开双臂,“诸位,白笔和梅儿青梅竹马,那是以前的事情。至于棉被,梅儿让两个守卫都有份,至于全部到了白笔那儿,这是他的一厢情愿。簪子,更是个阴谋。所以我宣布雪梅无罪。”      除了谢贤的神情在表示抗议,其他人都鸦雀无声,唯杨长清是瞻。雪梅心想,再好的戏子也无法掩藏了罢,掩藏自己失望的神色。接下来就是宣布有罪的人,雪梅十分开心地想,像个小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节快乐啊 ☆、雪梅   寒夜如墨染,漆黑一片笼罩着红梅院。跳动摇曳的烛火发出微弱的橙光,雪梅躺在八步床上,杨长清侧在里面。      “对不起,”杨长清的手抚摸着雪梅的头发,“我也是迫不得已,有小丫头禀告我和贤儿,说你和白笔私通,我为了给贤儿一个说法,只得先关上你,审判你,等你无罪。”      “万一我有罪呢?”雪梅甩开他的手。      “你真的有罪吗?”杨长清翻起来坐着。      “我有罪的话,会假设吗?”雪梅胃里翻江倒海。      “你没有罪,”杨长清笑起来,“所以你才不做贼心虚,敢假设。其实就算你有罪也没事,我已经设下证人了,那个丫鬟!哈哈哈哈,我知道这些事的来龙去脉以后,就安排了那个丫鬟,那丫鬟起先还据理力争没有的事情不肯答应,我叫狱卒打得她鼻青脸肿她才肯。所以这次你才能平安无事。”      那个丫鬟,原来是你安排的,雪梅冷笑,如果自己真的有罪,只怕脑袋已经不保了。“你应该以丰厚的报酬奖赏她,而不是以鼻青脸肿作为拒绝的代价。”      “她只是一个丫鬟。”      “所以你准备如何处置她?”      “不知道,或者卖了,你想怎么处置她?”杨长清复又躺下,笑嘻嘻望着雪梅。      “不关我的事情,”雪梅拒绝处置那个丫头,“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要将那些诬陷我的人杀死。”      “怎么个杀法。”      “萧灼萧岭赐砍头死,黄婆子把她舌头拔了,然后关押在监狱里,让她听一辈子的流言蜚语。”      “会的,”杨长清保证,“这些都好。我还会另外挑选两个守卫和一个粗使丫头给你。但是,梅儿你恐怕漏了一个人,还有白笔没有处罚哟。”      雪梅目光投射在杨长清的脸上,微白的皮肉细微的颤抖,怀疑住在眼睛里,她就知道,他至始至终都在怀疑,只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那也没关系,雪梅不需要他的信任。“没有处置。”      “为什么。”      “他什么错都没有。”      “他差点害了你的命。”      “就算因为这个害了我的命,归根结底是流言蜚语害了我的命。倘若你要我处置他,还不是……”雪梅想说还不是在怀疑自己,但是她打住了。      杨长清冷笑道:“我就知道,就知道,你在乎那个守卫,是不是?”      “有些在乎,毕竟是青梅竹马的玩伴,”雪梅将假话与真话掺杂着说出来,“但是如果你处罚我,只会让我觉得你不信我,你相信他们的说辞。”      “我对天发誓,我没有。”杨长清急了。      “那就好,”雪梅点头,“但是我也不要他当守卫了,否则迟早有一日,我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打发出去,或者是派到其他地方去当守卫,让我继续清清白白。”      的确是清清白白的。      “好,”杨长清沉吟片刻,“我会处理这件事的。咱们很久没有……”      接下来就是床笫之事,此处略过不提。      第二日清晨,玉瓶儿又过来服侍了。杨长清赤身裸(和谐)体地从床里爬出来,玉瓶儿连忙将衣裳递给杨长清穿好,等到他走后,玉瓶儿将雪梅的衣服给她,雪梅淡然道:“出去门口站着,吩咐夏惠进来。”      玉瓶儿愣了一下,转身打开门去叫夏惠,夏惠走进房里服侍雪梅穿衣梳妆,玉瓶儿传来早膳,雪梅就着吃了几口,便在院子里晃荡。      走了守卫,走了粗使丫鬟,院子里的确没有多少人了,花也将要开败了,地上落了一堆树叶,有枯黄的也有青翠的,在花坛子后面,雪梅瞧见了白笔。      雪梅只带夏惠贴身游荡,此时她遣开夏惠,走到白笔身边。      “你还好吗?”白笔发的问。      我很好,雪梅心里默念。眼前这个少年,从自己记事以来到杨长清强迫自己嫁给他,就一直伴随着自己。前世的时候,自己被杨长清鞭打,被谢贤和老太太讥讽折磨,雪梅躲在红梅院不敢出去。白笔就成了那儿的守卫,他会讲故事,会从厨房偷来馒头、包子、饺子给自己吃。      最后谢贤发现了,将白笔赐了死,然后将自己囚禁在红梅院。彼时雪梅才意识到,前世她没有去跟杨长清说自己和他私通。      为什么呢,因为那世的雪梅像是玩具,谢贤不会轻易烧毁心爱的玩具。      我很好,雪梅再次默念。“我好不好跟你一介守卫有什么关系?”      他的脸红了,垂下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如果没有他,说不准……”      “说不准我还在吃泥巴,还在住土屋,”雪梅毫不客气地挖苦他,“你知道你的出现给我带来了多少麻烦吗?差点害死我,还让我蒙上不白之冤,我是你,简直要被臊死了。”      “你……”白笔突然将脑袋抬起来,如老鹰似的眼睛落在雪梅的嘴上。“你真的是雪梅吗?”      我是,我是的。“说是也行,说不是也行,准确来说我是红梅院的主人,是杨长清的心爱的人。我也心爱着他。”冷冰冰的话语被雪梅抛下来。      他眼睛里有怨恨,如果将稻草放进他的眼睛里,稻草肯定会燃烧的。雪梅没有其他的办法,唯一保护他周全保护自己周全的办法就是对他冷漠,自己曾经在囹圄里就打定了主意。如果对他说:“我们很危险,这儿很危险,我要复仇,我要杀人,为了你的安全,你快走吧。”结果是他肯定不会走,还会愚蠢地坚持地留下来。      这就是雪梅当初拔出软肋时留下的败笔。      “我心爱着你。”      “滚。”雪梅很讨厌这个字,现在要做的是让他讨厌她,远离她。      他走了。      雪梅招呼了夏惠,观赏着杨长清送来的花,大多都凋谢了,真是乏味呵。雪梅现在突然想一把火将这些植物烧个精光,她又不知道自己的怒气到底是哪儿来的。      童管家提着一个金丝笼子走进来,里面有一只虎皮鹦鹉,翠绿色的羽毛上覆着一层黄褐,老绿色的尾巴长长拖延,锐利的嘴弯成一道钩。      “这是清二爷吩咐我来送给你的,自然这是他买的,他训练的。供给姨太太玩个趣儿,省得姨太太长日漫漫,无事可干。”童管家一大把年纪,还乐得和孩童似的。      鹦鹉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嘴里叫着:“梅儿,梅儿。”语气俨然是杨长清的。      夏惠在背后笑了一声,童管家嘴角也有笑,雪梅不知怎么了突然想吃香煎虎皮鹦鹉。使了个眼色,命令夏惠将笼子提起。      “对了,”童管家好像想起了什么,“上次吩咐小厮送给姨太太的珠宝衣服姨太太收到了吗?”      “收到了,很好。”姨太太还没来得及看,就被推进了监狱。回来后过了门,千真万确都是好东西。童管家心满意足地退了,雪梅吩咐夏惠将笼子挂在屋檐下去,白天放窗口,晚上放外面。      玉瓶儿还在门口站着,雪梅独自一人进房,招呼玉瓶儿进来,又亲自将门掩了。      “姨太太,让奴婢来。”玉瓶儿走上前来说。      “砰”地一声,雪梅将门关了。“我可不敢劳烦你。”      “姨太太别折杀我了。”玉瓶儿露出一丝强颜欢笑。      “关于白笔守卫——”雪梅想问。      “——白笔守卫他,我收了他银子,所以才给他干这样的差事,没想到闹出这样的风波,”玉瓶儿扑通跪下来,“要打要罚,任凭主子处置。”      就这样吗?每个丫鬟就这样吗?雪梅皱起眉毛。“还有簪子的事情。”      “簪子的事情就和小标说的一样,我事先不知道那簪子有这个来历,看着好看就插姨太太发上了,不想也闹出这样的风波。”玉瓶儿不住磕头。      两次都是巧合?要去问小标,已经问不了了,小标被杨长清叫人打得鼻青脸肿,脑子一并也打坏了,只会重复安排好的那几句话,根本为玉瓶儿洗刷不了冤屈。      雪梅又想到当初芜茗的事情,玉瓶儿如何说的,说的很像真的,然而芜茗的确是自己杀的,芜茗也没有动溺死我的念头,这个丫鬟不简单。      雪梅朗声道:“玉瓶儿,我问你,这到底是你和姐姐的阴谋,还是和她的算计?”      雪梅给了她两个答案,没有一个答案能够让玉瓶儿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标是那个杨长清安排的粗使丫头的名字),另外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玉瓶儿= = ☆、白笔   青色的包袱将衣裳卷作一团,白笔叹了一口气,沿着床沿坐下来,望着外面的夏日时光。      刚才白笔接到了吩咐,小厮张牙舞爪地说清二爷打发他去监狱当狱卒。白笔不知道小厮为什么要那样鄙夷自己,自己明明是清白的。      要去当狱卒,整日在监狱里,看着蓬头垢面、衣裳褴褛的犯人,也罢了,做奴才的命,能有什么造化呢。      包袱背在肩后,白笔要去监狱了,路过一排排整齐的树木,在不远处看到了夏惠。这个姑娘白笔是有印象的,当初自己第一天当红梅院守卫的时候,这个姑娘就问了他姓名,从她的语气神情来看,白笔知道她是个温柔细腻的人。      她走上前,将那枚簪子把与白笔。“这是你的传家之宝,如今原物归还。下次注意点,在意的东西就算要死,也不能疏忽。”      白笔突然想起那个粗使丫鬟说的话了,什么在自己的怀里,在自己的枕边,如果那个丫头在这里,白笔都想打她一顿,叫她给自己的忠诚和荣誉蒙上污点。      白笔接过这根废物,它是传给媳妇的,白笔不会有媳妇了,这又不能典当又不能送人,只是一根祖传的废物。“谢谢你。”白笔如是感激夏惠,接着把簪子收进袖子里。      夏惠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还有一句话,你肯定不会喜欢听,但是我要给我的主子传的。姨太太说‘我想看到你滚,滚得远远的,滚出我相公的府邸,如果你不会滚,我可以帮你’。”夏惠学着雪梅的语气,尖刻又厉声,但是没有雪梅学的好。      “如果有需要,我会去乞求她的帮助的。”白笔用了“乞求”二字,然后礼貌地和夏惠道别,路过一个池塘的时候,白笔从衣袖里掏出废物,然后丢进了水塘。      这是一座蓝色的监狱,上方是连绵的黑色瓦片,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这监狱显得多么宁静和安详。白笔进去以后,由着另外一个狱卒带着自己到房里,在这间狭窄破旧的房里,白笔知道了监狱的规模。一个刽子手,四个狱卒,如今挤在房里,已经没有其他落脚的地方。白笔突然觉得,住在这里还不如住在牢房里宽敞。      刽子手长年累月看人头颅,生得膀大腰粗,牛高马大,站在那儿很打眼,其他三个狱卒被此一衬,像是霜打的茄子,歪在一旁。      接下来是无聊的庆祝和无休止的谈话,等到表面功夫做完,一切重回宁静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白笔一个人在房里,燃着一只小白蜡烛。      玉瓶儿,白笔突然想到了玉瓶儿。她为什么要帮自己进入红梅院为什么知道了簪子的事情后,表示愿意将这枚簪子带给梅儿不,没有梅儿,只有红梅院的姨太太。      玉瓶儿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她牙呲必报,锱铢必较。”萧岭的话又游荡在耳边,难道玉瓶儿除了这些,还阴险狡诈?      罢了,没关系了,反正和玉瓶儿没有关系了,白笔心想。玉瓶儿和自己的生活将不再有交集,而萧氏兄弟的头颅已经被刽子手砍下,泡在监狱的酒坛子里。可怜的黄婆子的舌头喂了监狱后面的猪,她嘶哑着声音被塞进了第一层的牢房。      这些白笔都是从狱卒和刽子手那儿听来的,他们还说,以后那些老婆子该死的丫鬟下人们(当然都是指监狱里面关押的)会酣畅淋漓地喝着泡着头颅的酒水,血腥味在他们口里化成蜂蜜,没有比它们再甜美的酒了。      那时候白笔一面和狱卒们聊这些事,一面忍受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更深人静,这是犯人的囹圄,是自己的囚牢。白笔好想飞,飞到外头,无拘无束的。      “我想看到你滚,滚得远远的,滚出我相公的府邸,如果你不会滚,我可以帮你。”      在白笔脑海中,这句话的主子不是夏惠,而是雪梅的嘴一张一合发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她脑海里蹦出来的。我也想滚,白笔对心中的雪梅说。      他不想记起以前的大雪纷飞,不想看到雪梅欢乐地在雪地里奔跑,她的养父养母笑嘻嘻将双手搭在篱笆上,看女儿像雪女一样玩耍。白笔甚至记得,雪梅的养父很欣赏自己,好几次都给了自己三四个馒头,里面还掺杂着蜂蜜。      头枕着床,这儿没有枕头,生硬得让脖子酸胀,但在这充满心酸和劳碌的一天里,白笔还是轻而易举地进入梦乡。在梦中,有一个声音一直说:“我想看到你滚,滚得远远的,滚出我相公的府邸,如果你不会滚,我可以帮你。”      好笑的是,在梦中,白笔变成了一个雪球,从监狱里滚出,越过假山和花园,越过红梅院,越过大围墙,滚到了人来人往的集市,在阳光下,白笔变成的雪球渐渐融化,最终化成一滩雪水。      然而水凝聚在一起,形成了儿时的自己。只有十三岁,身体瘦小,面庞清癯。人来人往的集市里挤出一个雪梅,只有十二岁,身体更加瘦小,面庞清秀。      她一招手,白笔飞一样跑过去,追着她从人山人海的镇子上到了杨府,两个石头狮子眼睛里含着怒火,雪梅就要走进去,白笔连忙喝道:“不要走进去。”      “我就听你一次。”雪梅娇羞地说。她又飞快地奔走,白笔要不停地跑才能追上他,如果知道自己追她都这么费劲,她养父肯定会嫌弃自己的。      在巷道的尽头,她停下来了,她脸上挂着泪痕,白笔出于善意地问:“怎么了?”      “他们拿石子扔我。”      “我会教训回去的。”      “我不要,”雪梅甜甜地一笑,她的嘴角有一个梨涡,长大了却没有了,她伸出手,“你瞧,给你吃糖。”      白笔就是喜欢吃雪梅送来的糖,甜蜜地和蜜饯一样,尽管糖又硬又糙。白笔吃下去以后,肚子里像是有一团火再烧,五脏六腑里燃着熊熊烈火……      “这不是糖,这是砒(和谐)霜。”雪梅扬起手中的糖衣,笑嘻嘻地和白笔解释。      白笔临死前,看到十二岁的雪梅突然变成了姨太太,好陌生的模样啊,她突然开口道:“我想看到你滚,滚得远远的,滚出我相公的府邸,如果你不会滚,我可以帮你。”      白笔滚了一圈,从床上滚到了地上,白笔睁开眼睛检查了身体,除了脑袋磕到了,一切无恙——忘记了,还有梦中的白笔死了。      白色的细小蜡烛燃地就剩下底了,白笔有些懊恼,如果自己没有从床上滚下来,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现在就不用再点一根蜡烛了。划动火石,白笔燃起了一支红色的蜡烛。      这次一觉睡到了天亮,睡醒以后,白笔更加懊恼了,自己抛弃了家庭,抛弃了前途,委身到杨府来当下人,只为了她。      然而她回报的是什么呢?      “我想看到你滚,滚得远远的,滚出我相公的府邸,如果你不会滚,我可以帮你。”      很不错的回报,白笔酸酸地想。当他起来,巡视关押的犯人之时,那些老婆子下人们丫鬟们纷纷爬到外面来,伸出木头一样的手想要抓住白笔的脚。“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求求你,求求你。”他们像是祈祷一样地念着。      黄婆子没有舌头,她不能说话,她抓着白笔的裤腿,嘴里发出“荷荷”声,白笔对她耸了耸肩膀,然后他看到狱卒兄弟们一一分发早膳,他也加入的分发早膳的队伍当中。      白笔不知道,杨府有这么多的囚犯,而且半数是红梅院的姨太太送进来的。李婆子看到早饭时,就像猫儿看见鱼,白笔还没放手,就被李婆子抢走了。      无奈地叹息,囚牢的人生,白笔登时有些宽慰,或许这些人在羡慕自己呢。      在狱卒用早膳的时候,白笔拿起两个开花馒头和一碟子酸菜,出了监狱才吃。因为监狱里充斥着屎尿、腐烂的味道,白笔真的难以进食。      一个丫鬟走过来。对着白笔问:“你就是白笔?”      “是我。”      “主子要见你。”      “哪个主子?”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国庆继续快乐。(这里不得不解释一下,雪梅这样做是希望白笔远走高飞然后平平安安的) ☆、寒香   厨房里越来越冷清了,寒香坐在灶头下面,拿吹火筒吹着火,枯老的干木材经风一吹,燃起了熊熊烈火,上头的水烧得滚瓜涌溅。      厨房的守卫白大哥被派去监狱当狱卒,守卫就剩下了秦鸭子了;陈婆子继续炒菜是正理,但黄婆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了牢狱之灾;师父昨夜未归,到处也找不到她人。偌大的厨房就剩下自己、陈婆子、秦鸭子,还有一个掌管后院厨房的春荣家的。      好冷清啊,寒香用水瓢将滚水舀进水壶里,这就是自己喝的茶了,以前烧一锅滚水只能吃半天,现在三四日也吃不完,寒香不喜欢这样的冷清。      当初白大哥被师父挖去红梅院当守卫的时候,寒香就觉得像是支梁柱被砍了,自己曾笑嘻嘻和玉瓶儿说:“要不师父看徒弟还算勤快的份上,也将我塞进去当个粗使丫头呗。”      以为自己和师父的关系好,她必定会答应,没想到师父一口回绝了,还说:“要是姨太太知道,只当我准备把自己的人都塞进去呢,不大好,不大好。你实在想要,等过一段时间我再把你塞进去。”      就算现在给寒香一百两银子,寒香也不肯进去了,白大哥已经去当狱卒了,自己不知怎么的,想去看一看监狱了。      “啊。”寒香叫出声来,滚热的水溅到了手上,烫起了一个大水泡,寒香连忙涂抹了两口口水,然后将整个手侵入水桶里,一丝丝凉意在手上蔓延。      寒香也曾去过监狱,不过外头守着的两个狱卒是寒香面生的,自己扬言要进去的时候,狱卒说没有主子吩咐,闲杂人等不许入内,寒香懊恼,过了几日又去了一次,欣喜地发现狱卒的面孔又换了,那就是说他们可能是轮换制的,有一日总是能够看到白大哥的。然而遗憾的是,寒香从来没有见过白大哥守着监狱。      将手从水里提出来,水滴往下滴去,烫起的水泡没有当初那样红了,寒香将炉火灭了,提着茶壶放进橱柜里,自己斟了一杯冷井水吃。      厨房当丫鬟的日子并不难过,充实又简单,一整日的劳碌使得寒香感到劳累,她躺在床上,无聊地望着雕刻着各种食材的覆海(天花板),夏日蚊虫嗡嗡在耳边,寒香却不怎么喜欢用蚊幔。此时此刻,寒香又想溜进师父的床上,和她说话。      抬头望去,师父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不是有人睡觉的模样,床位空空,师父到底去哪儿呢?寒香不知道,也不敢去打听,因为前几日丫鬟窝里实在太乱了。      手上的水泡还隐隐作痛,之前晚膳的时候,一向严厉的陈婆子发现了,寒香禀告之后,她一面破口大骂寒香又蠢又笨,一面从柜子里翻出了软膏,涂在泡上,渐有好转的迹象。      师父呢,师父呢?寒香想念师父。      “寒香。”门外有人在叫她,声音神似玉瓶儿的声音。      寒香连忙趿上鞋子,跑去将门闩打开,玉瓶儿长身玉立在门口,她的头发凌乱地散开,衣裳也不大整齐,寒香扑入她的怀中。“师父,你昨儿去哪儿了?”      “没有去那儿,”玉瓶儿淡然地道,“我是来道别的。”      道别?这个词钻入寒香耳朵的时候寒香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松开玉瓶儿,望进她的眼睛里。“你要去哪儿?为什么要道别?”寒香尽力想去看透师父的想法,然而玉瓶儿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其实是寒香看不出来)。      “是啊,”玉瓶儿不无感伤地说,“我来是收拾包袱的,姨太太她……她说我已经有了住进红梅院的资格。”      “为什么,我听陈婆子说,姨太太这次不会放过你。”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听着寒香,这些事都不关我的事,”玉瓶儿辩解,“给白笔一个红梅院当守卫的机会,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尽我能力为他谋得。至于簪子的事情,也是这样。”      “我信。”      “不仅你信了,”玉瓶儿继续说,“姨太太也信了,所以我才……才平安无事。”玉瓶儿走进房内,将自己的衣服首饰都捆成一团。      “你多久回来?”寒香问,问出口寒香想起了爹娘,他们外出的时候,寒香也经常会问:“爹,娘,你们多久回来呀?”这个时候,寒香觉得玉瓶儿不像是师父,倒像是自己的姐姐。      “我或许都不会回来住了,”玉瓶儿摇头道,“但是来这儿至少是有机会的。”      那谁陪我说故事,谁陪我讲笑话,寒香鼻子一酸,她带着这些问题,不知道它们的答案。“哦。”寒香像是置气地回答着师父。      玉瓶儿短短时间内将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她基本上只带了一些衣服。她说:“我没有带走的东西,都送给徒儿你了。这间房里的一切,都属于你了。”      寒香很是惊讶,玉瓶儿压根没有将珠玉金银收拾走,当初寒香看到玉瓶儿有一个描金填漆匣,里面装满了簪子、钗子、璎珞、戒指儿、银票,就是昨天,寒香还确保那个匣子躺在柜子里。寒香问道:“师父你还有很多东西没带走呢,贵重的有……”      “都是身外之物,”玉瓶儿将一堆衣裳聚起来,“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当你要在性命和珠玉面前做选择的时候,我希望你会选择活下去。”      “是。”      玉瓶儿一切收拾妥当,她提起包袱,往外面走去。“寒香,你太容易相信人了,不要相信任何人。”      “是。”      “我还希望你记住,不要恐惧,没有用的,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当你有必要的时候,记住这一句话。”      “是。”寒香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鸟儿,记着师父的金玉良言。其实寒香更觉得自己是在和师父置气,然而没有用的,师父很有手段,自己每次都是输。      这次寒香又输了,在玉瓶儿要走的时候,她转身抱住了寒香,寒香泫然欲泣,但强忍着眼泪。“师父,你一定要好好生活。”好傻,寒香觉得自己是一个蠢人,师父去了红梅院住,贴身大丫鬟的身份便一点污点都没有了。      “我会的,你也要。”玉瓶儿说完,冲进了夜色当中,那一袭蓝影消失在厨房大门的尽头,寒香几乎能清晰地听见秦鸭子和师父打招呼的声音。      那晚上寒香哭了一整夜。      清晨总是在睡梦的时候到来,这次寒香目睹天空露出鱼白。她推开窗户,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继续一天的生活。      叠被子、拖地、洗菜、烧水、扫院子、砍柴、给菜淋水等等一系列的活儿等着她干。当寒香沐浴在阳光下劈着柴火的时候,黄婆子战战兢兢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鸡汤,并且嘱咐寒香:“送去老太太那儿。”      寒香并不熟知老太太,基本上丫鬟没人谈论到老太太,而且寒香也独立独行。但是她在春荣家的那里得知,老太太的伙食是大厨房专门叫人做的。“我们厨房也管老太太的伙食?”寒香提出质疑。      “不管,”陈婆子否决,“老太太的菜专门有人做。只是老太太每次闭关之前,都会要后院厨房做一碗新鲜鸡汤送过去,吃了之后,闭关之时,绝不碰肉。”      “哦。”寒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鸡汤,陈婆子出于善意的提醒:“快去快回。”      “好的。”寒香愉快地答应了。      端着鸡汤,寒香一路欢快地到了消香院,这是老太太的住处,不怎么好看,到处都是红的黑的灰的,不如夫人的院子姹紫嫣红,当初寒香送菜给夫人的时候,可是被夫人的花园惊呆了。      进房以后,老太太坐在床榻上,眼睛深深凹陷出来,脑袋就是一层皮裹着头骨。她好瘦啊,寒香打量着,好可怜的老太太,老是闭关做什么啊。      “这是鸡汤,老太太。”寒香恭敬地将鸡汤递过去。      老太太伸出手接过鸡汤。天啊,那手和鸡爪子一样,寒香眼里闪过一丝害怕,她从来没有见过哪个老人的手瘦成这样。      “吓着你了吗?孩子。”老太太笑嘻嘻望着寒香。      她好慈祥啊,寒香笑着回她:“老太太你要多吃点才是呢。”      “哦,”老太太眉开眼笑,“我会的,我最喜欢吃了。等我闭关出来……我会记住你的。”      呀,寒香心里很高兴,老太太记住我一个丫鬟啦。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我的天我的天,我最讨下雨天! ☆、谢贤   自从诬告雪梅与守卫私通之事告败以后,鸾栖院和谢贤就尝到了冷落的滋味。整整三日,杨长清都未曾踏足鸾栖院。外边的雨不住下着,狂风吹折院子里的树木,刮跑了几根树枝,粗使丫头冲进雨里,打理着院子。      “没想到最后冒出一个粗使丫头,给姨太太澄清了。”桃红道。      什么是澄清,谢贤几乎想要质问桃红,但是桃红是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丫鬟,自打自己记事以来,桃红就服侍自己穿衣睡觉吃饭,谢贤不想和桃红争辩,没有意义的。谢贤必须将所有的愤怒都投射到雪梅和老太太身上去,有必要必须将她们连根铲除。      那个粗使丫头不是自己安排的,谢贤知道,那是杨长清的诡计,杨长清安排这样一个人,无论私通与否,都能让雪梅全身而退。      谢贤品尝到了孤寂。      他爱她,所以自己做了徒劳的一切。谢贤有时候会想,假如全院的男子都和雪梅私通一次,杨长清还会喜欢她吗?没有人告诉谢贤答案,谢贤要做更精明的打算,不是诬陷雪梅,而是应该想法设法挑拨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      谢贤突然感到很得意,自己又想到了方法,比起娘要聪明好几倍。      但是到现在,谢贤也不能原谅自己的娘。      杨长舒,杨府的长子,他生的高大强壮,却不是呆滞无脑的那种,他能品文字能吟诗词,他长得俊朗清秀。有时候晚上,他会偷偷拿口琴吹着曲子,空明婉转的声音奔跑在暖和的夜里,谢贤听着能入眠,到一个属于他和她的世界去。      爹与杨长舒的爹定下婚事,自己在及笄之后,将会穿上红衣,披上盖头,嫁入杨府,成为长舒的夫人。还记得小时候娘握住自己的指头,微笑着说:“你以后会成为杨家长子的夫人,会为他生下一儿一女,儿子健壮聪明,女儿乖巧可爱。你会很开怀地生活在杨府。”      谢贤那个时候就给儿子和女儿起名了,可当她在十几个名字间摇摆不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杨长舒竟然死在他娘的魔爪之下。      当时从柳绿口中证实了这件事情,谢贤就想拿着剪刀刺死那老不死的,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够去。她决定就这样不嫁,一个人活到老死。      在伴随着月事的每日降临,谢贤发现有一些欲望在心中跳动,她知道她在渴望一个男子,但是杨长舒已经成为了一抔黄土,没有人能够替代他的位置。并且爹娘绝对不会允许她像一个尼姑活到老。      谢贤跑去爹娘那儿,跟他们说自己要嫁给贾枝。那个少年经常和自己玩,谢贤、杨长清、贾枝曾经是三个小鬼,一起河里摸鱼,一起山上采蘑菇,杨长舒表示不喜欢采蘑菇,他的鼻涕虫老弟杨长清却喜欢极了,所以四个人会一整天在山里游荡,谢贤知道贾枝和杨长舒才是真正的亲兄弟(仅表示关系好),贾枝为人,也比那个吹着鼻涕泡泡的杨长清好多了。      本以为爹娘会欣喜地接受这个提议,可娘却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傻孩子,贾家哪里有杨家富有呢,杨家米谷成仓、金银满箱,你嫁过去以后那是山珍海味享用不尽啊。”      事实证明娘说的是对的,谢贤嫁过来从来没有缺过东西吃,没有缺过东西用,但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快乐和满足。一朝为人妇,谢贤准备用足够的心意和忠诚去侍奉杨长清,在他宠过自己一段时候后,他就转身去拥抱其他的女子了。      他就是这样水性杨花的男子,谢贤知道,不过她并不乞求什么了,她的爱情在杨长舒入土那一刻,随之入土了,谢贤希望那是安宁的。      能够容忍杨长清,却始终不能释怀那老不死的。她就是一副披着人皮的白骨,腐臭的气味从她的鼻孔散发,苍蝇、蛆虫、瘌蛤(和谐)蟆从她的肚皮里钻出来,吸取着一切美好的事物。      嫁进杨府之后,谢贤日夜求佛,希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听见自己的乞求,将那老不死的带走,可是神仙们又聋又瞎,只一次次夺走老不死身边的丫鬟,却不曾将罪魁祸首夺走。      谢贤好希望她快些死去啊,和雪梅一样,两个都死了才好。      第二日的曙光从云层透下来,朝霞一样的色彩映在窗纸上,花园里纷红骇绿,黄莺儿在树枝上婉啼,桃红一面将早膳带进来,一面笑道:“今日是很好的一天。”      很好,哪一天会是好的。谢贤吃了一个馒头——她很讨厌吃糕点,以前还在闺房的时候,她娘笑说她是个有东西也不会吃的人,谢贤倒是希望自己是一个那样的人,或许就配不上杨府的二少爷,能够嫁给其他人,而不用时刻让一个自己恨之入骨的老太婆当自己的婆婆。      馒头配着腌菜,很好吃,谢贤不喜欢吃老鼠肉,也不喜欢吃蔬菜里的毛毛虫,如果老太太将她的肉切下来当成午膳给谢贤吃,谢贤会很乐意吃下去,并且在她的脸颊上亲吻一下以表示感谢,哦,那会和亲吻骷髅是一个感觉,谢贤充满鸡皮疙瘩地想。      牵着桃红的手踏进红梅院,谢贤知道是时候将上次的事情和她说清楚了,否则她会知道是自己搞得鬼,自己不能打草惊蛇。      新来的两个守卫,谢贤打量着,真是两个蠢货。他们鞠了躬,谢贤理也不理走进去,雪梅正在屋檐下逗鹦鹉,很不错的鹦鹉,谢贤觉得。      “哟,”雪梅发出诧异的声音,“我的好姐姐来了。”      “我是来看看你的,”谢贤双手交叉,“上次的事情,是丫鬟们嚼舌根,刮了一阵风吹到清二爷和我的耳朵里,然后出于善意地保护你的清白,我和清二爷才将你关押到了那儿。事实也证明妹妹是清白的,所以也沉冤昭雪,并没有受到什么苦难。”      雪梅从旁边倒了一些水到金丝笼子的杯子里,虎皮鹦鹉尖锐的嘴勾伸进来啜饮冷水。“没事。”雪梅说得极为小,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      “希望妹妹不要怪我。”谢贤违心地说,说到底,这不过一句场面话。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鹦鹉喝饱了水,一面扑打翅膀,一面大叫。      “它叫什么去死?”谢贤握了握桃红的手,如是问雪梅。      “叫它自己,我的好姐姐。”雪梅打开笼子,一把捉住虎皮鹦鹉,叫玉瓶儿过来,将鹦鹉递给了她,继续说:“今晚上吃香煎虎皮鹦鹉。”停了一停,又笑着对谢贤说:“姐姐今晚来用膳吗?这只鹦鹉会说话,肉肯定也很好吃。”      谢贤泛了一丝凉意,说不准是什么,约莫是起风了吧。和雪梅继续说了一阵子话,无非是吃的穿的用的,雪梅每说一个字,谢贤都想拿针线缝起她的嘴巴,她或许不该去炒鹦鹉吃,她的声音和鹦鹉一样聒噪,把她自己煮了才差不多。      玉瓶儿奉上了一盏金橙子蜜饯,谢贤一面吃,一面看着玉瓶儿,这个丫鬟也让谢贤一肚子气,不过谢贤现在没心思想她。雪梅舌头舔舐了一下嘴唇,笑道:“再过二十几日老太太就生日了。”      “她前儿个不还是闭关了吗?”谢贤一听到老不死的,就一肚子火气。      “闭关又何妨,过不了几日就出来了。毕竟玉箱儿在她身边没待多少。”雪梅说罢,喝了那盏蜜饯茶,又假仁假义地道:“可怜的丫头。”      可怜的丫头?哈哈哈哈,谢贤怀疑自己刚才听到了一个大笑话,那丫头可是你自己送到老太太身边去的,如果她有眼睛,在地狱里就会诅咒你一辈子,别以为烧一次香就能让玉箱儿瞎了眼睛。      “的确很可怜。”桃红不无悲伤地道,“还没嫁出去生个孩子,好端端的就去了。”      雪梅没有理会桃红的接话,谢贤也不想理会,桃红一贯如此。      不过谢贤想,去的可不仅仅是玉箱儿哟,有些人会跟着她去死的,不远了,谢贤甜蜜地想。一个极大的阴谋在谢贤的腹中酝酿成形,她所恨之人将会统统死于其中。      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好平静啊,扩展下以前的东西 ☆、雪梅   晚上灯火明亮,银盆一样的月亮悬在红梅院的正上方,一团月光笼罩着整个院子,像是披上了银衣。雪梅用红色的雕花银筷夹了一块虎皮鹦鹉肉,的确很是爽口入味,欣喜的雪梅叫玉瓶儿和夏惠都尝了尝了,夏惠犹豫着吃了两口,连忙一边吐舌头一边道:“好辣。”      雪梅笑问玉瓶儿:“你觉得呢?”      玉瓶儿一手放在下巴下面,谨防鹦鹉肉掉到地上,一手夹着肉送进嘴里。咀嚼片刻,玉瓶儿说:“很好吃,姨太太。”      很好吃,雪梅几乎都猜中了,她评价自己的东西和食物,都是“很好吃”“很好看”“很养眼”“很赏心悦目”,而夏惠的评价都是“很酸”“这珠子的色彩不怎么光亮”“红色配着绿色,倒是有些不好看了”“这劳什子看得眼花缭乱”。      所以说,有时候雪梅更宁愿问夏惠,她现在已经改变了那样缅甸木讷的性子,毕竟离老太太也有一段时光了。      其实雪梅觉得她们两个说得都不好,这鹦鹉肉很酸,不知道为什么,厨房炒菜的人炒什么东西都是一股酸味,甚至上次送来的蜂蜜鸭汤,都是酸的,雪梅还怀疑那是放着放坏了。      早知道就不把炒菜老婆子送走了,雪梅对着一桌子酸菜如是感叹。吃了一些,杨长清穿着银色的丝绸衣裳走进来,笑盈盈的,当望见鹦鹉肉之后,神情明显呆滞了一下,接着用眼光将房里处处都扫了个遍,雪梅知道他在找什么,不由眉开眼笑地指了指碗。“在桌上呢。惠姑娘说辣,瓶姑娘说好吃,我觉得有些酸溜溜的。”      杨长清极为尴尬,脖子上青筋暴起。“我送来给你打发时间的,你怎么和丫鬟们一齐吃了?这东西也是给你吃的?”      “哦,我做错了吗,”雪梅尽可能地用会惹怒杨长清的语调说话,“你送我一只鹦鹉,给我消磨时间,原意也是让我开心,我如果吃了会开心,你还管什么。”      雪梅没有一刻忘记过仇恨,然而她现在还不能行动,所以她便在不惹来杀生之祸或者牢狱之灾的情况下,尽可能惹怒杨长清,看他面色通红,心情不爽,雪梅觉得很开心,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和老太太一样是个变态。      “这样啊,”杨长清的脸色登时缓和下来,“明日我再叫小厮送几只给你吃,这只其实是我幸苦训练了一段时间,吃了倒是可惜。”      训练它叫梅儿,梅儿?自己可是只用了一会儿功夫就让它叫“去死,去死”。雪梅当然没有说出来,只是感叹杨长清太不配合自己了,好歹也生生气,让自己开心开心才是。      从黑夜到黎明,雪梅也从睡梦到清醒。如今府里到处都是庆祝的欢喜,因为某个老婆子逢六十大寿,整个府邸的下人都忙着打理。张灯结彩,进菜籴米,忙得热火朝天,有些丫鬟笑端着菜,暗地里却坐做着咬牙切齿的模样。      全府上下,除了老太太和杨长清(杨长清的态度雪梅不知道),每个人都衷心地期盼着老太太去死,雪梅也是一样。      花园里飘来歌声,雪梅只带着玉瓶儿在这游荡,因问玉瓶儿:“谁在唱歌?”      玉瓶儿笑说:“为了增加宴席的趣味儿,童管家从外头买了十二个歌妓,日夜在前头的本离院练习歌声,等宴会儿上唱呢。”      “我从来没听过。”      “以前白天的时候,姨太太没到这儿来。晚上的时候童管家吩咐过的,不许声音太大,吵着主子们睡觉就不大好了。”玉瓶儿不知疲乏地解释。      “童管家很无微不至。”雪梅淡然地搪塞,她不喜欢这样的对话,却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回答她。      戏子们正在唱《春闺梦》。有词为证:   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   我不免去安排罗衾绣枕,莫负他好春宵一刻千金。   原来是不耐烦已经睡困,待我来搀扶你重订鸳盟。      雪梅听着不知怎么,鼻子泛起酸意,强忍这许久的眼泪登时流下,玉瓶儿连忙递上手帕,雪梅就着擦拭了眼泪,还出口问:“既然是庆生,只捡喜庆的唱也就罢了,唱这些酸曲儿,配着嫠妇哭号的丝竹,是要闹哪样?”      “奴婢也不大清楚,只不过这是练习嗓音罢了,练得好,对唱喜庆的也有帮助罢。”雪梅点点头,牵着玉瓶儿到了院子。      十二个戏子打扮的姑娘在院子中唱曲儿,打鼓的拉弦的几个老年妇女坐在后头,前面摆放一张椅子,童管家一面吃豆腐乳一面赏曲。      这老滑头表面上借着办宴席的事情鞠躬尽瘁,其实自个儿在这听曲享乐呢,也是个会耍奸弄滑的人。玉瓶儿推了推童管家,管家看到姨太太,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和雪梅行了礼,用袖子擦了擦椅子,扶着雪梅坐下来。      十二个戏子微微福声,童管家问道:“姨太太要听些什么曲子?”      “悲伤的曲子,越悲伤越好。”      只听戏子们唱《锁麟囊 》:      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叫梅香你把那好言相告,问那厢因何故痛哭无聊?      雪梅听得痛哭流涕,有几句直戳心事,抹去了眼泪,春泛奉上了零嘴,雪梅诧异春泛怎么在这,诧异过后也并未管,一面吃着一面继续往下听。      突然院门进来一个姑娘,眉毛粗浓,嘴角下弯,看起来不像是个好相与的。雪梅吃了几个瓜子,春泛进房切了三股西瓜,奉上去给那个姑娘吃,姑娘突然柔情地拾起一块,在那里吃着。      春泛接着送上来剩下的两块西瓜,给雪梅选,雪梅叹了一口气,像是没看到一样,多口的玉瓶儿在一旁提醒:“姨太太,口干舌燥,春泛给你吃西瓜呢。”      谁要你打圆场,雪梅望向那两块西瓜,不由笑道:“哟,果然是两块好的,谢谢姑娘帮我挑选坏的瓜儿走啊。”      春泛听了颤抖着跪下来。“姨太太,奴才该死,一下忘记了,忘记了应该让姨太太先挑的。”      雪梅并不准备罚他们,只是喜欢给他们下马威,一来自己开心,二来也不会让他们以为自己是好欺负的。雪梅随意拿起一块,春泛将剩下的一块给了童管家,雪梅突然发现那个打圆场的姑娘此时很尴尬哟。      春泛好像发现了。“干姐姐,你要是想吃,就自己到房里去切,还有一些。”      “不用了,”玉瓶儿礼貌地拒绝,“我不渴。”      “爹,我回去了。”那个姑娘对着童管家大呼小叫,然后将瓜皮子一甩,就冲出门外。春泛忙不迭捡起瓜皮,扔到竹篓里。      雪梅打了一个哈欠,脑袋也有些晕晃晃的,更可气的是戏子们已经没在唱悲剧了而是拣起欢喜的唱,雪梅听着无聊至极。一种虚假的热闹,虚假的欢喜,明明显显都是杜撰出来的,雪梅告辞,牵着玉瓶儿回院了。      夏惠见到雪梅回来,端着木盆子走上来,玉瓶儿将手绢绞湿了,递给雪梅,雪梅洗了把脸,又喝了一个粗使丫头递上来的茶水,一股西瓜味,雪梅吃完茶水如此评价这杯茶。      回到房里,玉瓶儿帮衬着雪梅梳发,雪梅嫌弃她手艺不行,叫夏惠过来梳发,夏惠一面梳,一面道:“老太太闭关出来了。”      玉瓶儿正在往香炉里面添香。“这么快?”她说。      “丫鬟跟在老太太身边久不久,”夏惠对老太太了如指掌,“老太太闭关也就久不久。箱姑娘跟在老太太身边的日子短,所以闭关时间也短。”      “那不是……”雪梅想说又没说。      “听说她又找到一个贴身丫鬟了。”夏惠道。      “或许老太太是想,乘着宴会还没开始的时候,再送一个丫鬟给老天爷。”雪梅想笑,甚至想到,她再闭关,宴席还赶得上吗?      “不,”玉瓶儿笑说,“或许送的是老太太她自己。”      这个丫鬟好大的胆子,但雪梅突然喜欢上她的直白,不过除非必要,雪梅不会轻易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 ☆、寒香   寒香一大早起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春荣家的亲自过来,和她说老太太看中了她,要她去当老太太的贴身丫鬟!      这意味着寒香也能当贴身大丫鬟了,也能做半个主子了,每个季节有两套衣裳,月钱更是添了三番还多,寒香激动地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抱住了春荣家的。      然而春荣家的好像并不怎么开心,寒香宽慰地想,或许是后院厨房的人一个个都跑了吧,真是难以留住人,看来服侍主子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春荣家的牵着寒香到了厅房,陈婆子做熬好了一锅粥,她脸色有点怏怏的,盛了三碗,三人就开始吃饭了。      很难得春荣家的会在后院厨房吃东西,她平常和她儿子春泛都是在自己院子里煮,每天大鱼大肉,有一次寒香问陈婆子春荣家的怎么那么有钱,后来陈婆子笑说春荣家的在杨府,干女儿多的和雌鱼肚子里的籽一样。      还说师父也是她干女儿。她们每个月都会从月钱里挪用出一大半的钱孝敬给春荣家的,还有主子打赏的一些首饰,春荣家的也要从她们手里收刮去,黄婆子还在的时候,戏谑地称春荣家的是爬在杨府丫鬟们身上的水蛭,然而她现在舌头没有了——这是有舌头的陈婆子告诉她的。      粥熬得很淡,寒香怀疑自己能否吃饱,拿起饭勺替自己又舀了一勺,沉吟片刻的春荣家的道:“你收拾收拾,明日就去老太太那儿当丫鬟。”      “好。”寒香小声地回答。她内心已经迫不及待了,真的飞一样想去老太太那儿服侍她了,人人都要高看自己一眼了,换做以前的寒香此时肯定是欢呼雀跃,但是玉瓶儿曾经告诫过她,不要轻易流露出神色。而且如果当你被哪个主子要走的时候,不能表现得开心,否则会让旧主子记恨。      所以当寒香被老太太要走,寒香在春荣家的面前一直在克制自己欢喜的情绪。      “今晚上会为你办一场盛宴的,每个丫鬟得到晋升后,我们厨房都会办一次的,毕竟是厨房的人。”春荣家的流露出一种悲伤的情绪,她舍不得自己,寒香打赌。      同时露出悲伤情绪的还有陈婆子,她闷头喝了一口粥。“就按照给玉箱儿办的规模,来给寒香办吧。”      春荣家的点了点头。寒香突然有些懊恼,玉箱儿在老太太那儿当丫鬟没几天就死了,老太太肯定很伤心,自己理应去安慰她的,等到明天,寒香跟自己小声说,明天要好好安慰那个慈祥的老婆婆。      “世上没有慈祥的人,在你没有挡路的时候,人才可能对你慈祥。”      这句话是玉瓶儿告诫寒香的,但是寒香并不赞同,慈祥的人大把大把,但是春荣家的估计不怎么慈祥。她颧骨很高,下巴消瘦,和以前的邻居一样斤斤计较,寒香打赌肯定是这样。      她会不会也要收自己做干女儿?玉瓶儿去红梅院当丫鬟的时候,春荣家的收了她当干女儿,每个月还有给她一半的月钱,春荣家的肯定会逼自己做她干女儿的,甚至可能要一大半的月钱。寒香有些心疼了,那都是自己的血汗钱,如果孝敬给师父还好,可是给她,寒香真的不大愿意。      “这粥太淡了,”春荣家的喝了一口,“和水一样,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陈婆子道:“水放多了,下次我放少一些。”      吃了早膳,春荣家的就忙去了,陈婆子摸着滚圆的肚皮躲在槐树底下晒太阳。寒香则在槐树底下择菜。四周只有聒噪的蝉鸣,风吹树叶的声音,没有人说话,陈婆子阖着眼睛,像是在睡早觉。      甚是安静,寒香抱怨,玉瓶儿喜欢安静没人嚼舌根,寒香却喜欢说话,说些家长里短、一些琐事,如果师父不喜欢说的话,寒香也只能闭嘴。放眼望去,现在厨房就陈妈妈、秦鸭子和自己,多么冷清啊。      寒香手抖了一下,自己走后,厨房就剩下陈妈妈和秦鸭子了啊,那厨房要多冷落啊。主子们来传膳的时候,大部分都是寒香端去的,桃红经常只在厨房门口喊一声就走了;春泛会进门,也喊,喊完还要在厨房偷吃,说厨房是他娘管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了还不干活,饭菜也只能自己端过去;相比之下,师父就温柔地多了,她会温柔地走进厨房,将早膳整理好,并且吩咐她自己带来的粗使丫头端饭菜,有时候有空,还会摸着寒香的手,嘘寒问暖几句。      想到此节,寒香脸上绽放了笑容。自己走后,所有的活都会落在陈妈妈的身上啊,她还要炒菜,寒香往陈妈妈看去的时候,她的双鬓已经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皮肤打皱黧黑,寒香有点怕重担会压坏这个勤劳又严厉的老婆子,她起身,在这一个像寒香娘一样的老婆子脸上吻了一下。祝福她平平安安,寒香祈祷,好像忘记了那一晚上黄婆子和陈婆子是怎样刁难她的。      陈婆子没有反应,继续睡觉,寒香也继续干活。到了晚上,是自己的宴席,自己成了主角,这让寒香很是欣喜。春荣家的坐在上席,陈婆子坐在右首,寒香白日想去请白笔,可是压根没见到白笔,另外一个守卫秦鸭子在寒香心中没有什么存在感,所以寒香压根没去请他,请玉瓶儿的时候,她说她知道了,晚上会和姨太太请假出来。但是那时候寒香看到玉瓶儿脸上充满了怒意,玉瓶儿想打自己,寒香从玉瓶儿眼中看了出来。      为什么,难道师父嫉妒自己?寒香摇摇头,应该不可能,不,是绝对不可能。      再等了一会儿,春荣家的好像安纳不住了,率先开动,陈婆子也是,很久玉瓶儿才姗姗来迟。寒香笑道:“师父。”      “很聪明的徒弟。”玉瓶儿看也看没寒香,只坐下来开始吃菜。      为什么,寒香好想问,玉瓶儿脸上写满了失望和淡淡的愤怒,春荣家的事不关己,陈婆子甚至做出了寒香已经踏入棺材的的模样,怎么回事这群人!      玉瓶儿良久才转头看一眼寒香。“记住我说过的话,我说的每一句话。”      “选错师父了吧,”陈婆子的神情好像她在冷嘲热讽,“当初选我,那才叫好。”      这话好像在讥讽玉瓶儿,可是玉瓶儿理也不理,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绣着梅花的荷包,放到寒香面前。“六十六个铜板。”      荷包散发着香味,寒香很喜欢这份彩礼,陈婆子冷笑两声。“多小气的人,我给你一钱银子,我还不是你师父呢,给的都比你师父要多!也不知臊。”陈婆子送来一串铜钱。      寒香心里想,师父去红梅院住的时候,已经把所有的首饰银钱都给我了,你不知道而已。寒香掂量掂量陈婆子送的,明显没有一钱银子。      “那我替我徒弟感谢你的慷慨和大义,同时我也为我的小气感到罪恶。”玉瓶儿不无嘲讽地道。      寒香感觉玉瓶儿不像是以前的玉瓶儿,以前她不会说这样的话,很明显今天,师父失态了,但是她根本没喝酒。或许她今天请假的时候,受了姨太太的气吧,寒香只能如此想。      玉瓶儿再次转身看着寒香的时候,眼中已经有了怜惜,寒香笑道:“没事的,消香院又不远,我以后还会经常看到你们的。”      “但愿如此。”玉瓶儿好像毫不关心,一下子又非常冷漠。      陈婆子喝醉了,两脸通红和小丑一样,她牢牢抓着春荣家的。“现在厨房就一只不会说话的腼腆鸭子,一个老婆子,能撑得什么起!我请求厨房招新人。”      “哎哟,这一年也是碰了个鬼,府里的下人走过场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春荣家的感慨,“但是厨房就两个人实在不像样子,要是你去送菜给主子们吃,她们还没吃,就先呕死了。我会和童管家说,请两三个丫鬟来厨房,至于守卫有秦鸭子就够了,如果秦鸭子不够用,就去找白笔,他领了咱厨房一个月的月钱,才做了多少屁事,可不能让他推诿。”      “是,是,”陈婆子吐着酒气,“我又不是糟老婆子,打扮的干干净净,哪个主子会作呕。”她又喝了两口酒,指着寒香道:“妮子,我劝你在那儿放聪明些!否则,否则你就是死!”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要结束了好难受啊, ☆、谢贤   谢贤在水晶盆里夹了一粒奶油葡萄,放进嘴里,香醇可口。谢贤望了望窗外,桃红奉上手绢儿,笑道:“再过几日就是,就是老太太的生日宴席了。”      “很好。”谢贤望着窗外的夜色,眼珠子里也是漆黑一片。她关上小轩窗,吩咐桃红燃起莲花油灯。“老太太在世上活得差不多了。”      桃红手脚一慌,额前的刘海被风儿吹起——这是关窗之后刮进来的最后一股风。“夫人的意思是,要对老太太下手?”      “当然,”谢贤将双手放在胸口,“这样的人迟早要死的,先死了还能救得几个丫鬟呢,听说她最近又找了一个丫鬟。”      “是啊,”桃红继续问,“夫人准备如何动手?”      “来个一石二鸟之计。”      “如何?”      谢贤凑到桃红耳边,将自己的计划尽数咕哝给桃红听去,桃红张大了嘴巴。“这事,要是成了的确也能将姨太太拉下马,可是,可是咱哪儿去找那个丫鬟啊。”      “远在天边,”谢贤笑道,“近在眼前。”      谢贤接过桃红手里拿僵的手绢,擦了擦手上的水珠儿,她独自一人上床睡觉,桃红放下垂幔。      铜炉里燃着香灰,氤氲叆叇的无期弥散在卧房里,谢贤寂寂一眠,她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杨长清经常在红梅院。谢贤有时候都无所谓了。      迷糊中纱幔后好像有一个人,细微的烛火只留给谢贤一个轮廓,没有听到敲门声,也没有听到走路声,谢贤淡然一笑:“桃红,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快去睡觉罢。”      一双手伸进纱幔里,那个人紧接着走进来,紫红色的纱幔荡动着如一片洸洋的血海,谢贤略微看清,面前这个是杨长舒。      “是你?”谢贤激动地从床上跳下来,奶油葡萄的味道从嘴里冲出来,谢贤打赌杨长舒肯定闻到了。      “是我。”杨长舒道。      一别这么多年,杨长舒的声音还是如此温柔,谢贤有些想哭,自己真正的夫君回来了?      杨长舒过来抱着谢贤,他如饥似渴地剥去谢贤的衣裳,谢贤想到自己的身份,绝对不行,绝对不行,可是谢贤无法抗拒……      一夜的温存,几颗星星犹豫不决地悬在天上,即使太阳升起,它们依旧微弱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谢贤从梦中醒来,身旁躺着的人是杨长清,谢贤有些沮丧,其实在她脑海里,她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杨长清鼻子颤抖了一下,和小时候一样,就是没挂着两行鼻涕,谢贤将他摇醒。“起床了,清二爷。”      桃红打来洗脸水,服侍两位主子起床洗漱,杨长清说要继续操劳老太太的宴席之事,还有一些老太太想吃的菜没有买到,谢贤不禁想那会是什么菜?深山里的老鼠肉?成精的天牛?      杨长清走后,谢贤回味着昨晚甜蜜的疼痛,有时候谢贤会感叹,要是杨长舒还在就好了,每次这样想过,谢贤会有一种感觉。一种是对杨长清的愧疚,一种是对老太太刻骨铭心的怨恨。      绝对不让老太太活过六十岁,谢贤一字一顿地道,她要为她的长子付出代价,为她的罪孽赎罪。      时至夏秋交接之际,日日都出太阳,白日里晒如火锅上的蚂蚁,晚上也不让须臾,依旧是炽热的气体环绕在身边。这晚上谢贤又拉着桃红到了红梅院,与雪梅说了一会儿子话,雪梅貌似深思恹恹的,只怕是来了月事,连忙嘱咐她的丫鬟夏惠记得泡红糖水给主子,又不经意地在桌子旁敲了三声,“砰,砰,砰。”      出了红梅院,桃红一脸不解,谢贤有心告诉她,可又记得当初的约定,只好继续隐瞒她,又笑道:“今晚上你就知道分晓了,这次咱一定能一箭双雕。”      晚上谢贤裹上一件薄薄的斗篷,显然不是御寒用的,上方的帽子罩下来,整张脸都看不清楚了,桃红质疑地打量着谢贤,犹豫着想从谢贤脸上找到答案,谢贤并未遂她心如她意,反而叫她也去找一件斗篷,等会儿自然会见分晓。      如墨的夜色浸透着杨府,桃红打开院门,两个守卫惊惶地往着两个斗篷行着,桃红回答道:“不干你们的事情,我是桃红,杏果半夜生病了,我正要带她去大夫那儿。”      “是。”两个守卫垂首而立。      桃红拉着谢贤一起远离鸾栖院,走在晒的滚滚的鹅卵石上,虽然现在已经三更天了,鹅卵石的热气不减。桃红一面走一面低声问道:“是要见什么丫鬟吗?难道是夏惠?”      谢贤只竖起一根中指,凑到嘴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桃红不辨再问,两人匆匆在黑色花园里走动,两列树木飞快地后退,假山又立在旁边。      “姨太太在这儿溺死过芜茗。”桃红道。      谢贤没有搭理她,假山后面的草丛上隐藏着一个人,她穿着墨绿的斗篷,帽沿将她的脸遮去,桃红看着脸上浮现了不解的神情。      “夫人来了。”那个人道。      谢贤注意到桃红想尖叫,连忙拍了拍她的背。      “夫人,你这还瞒着我。”桃红听声音辨出了是谁,如是抱怨主子。      “这个丫鬟要我别和别人说,”谢贤解释,“少一个知道,总是好的,尽管你是我的心腹。”谢贤转身,望着那个丫鬟。“玉瓶儿,我把你安插到雪梅身边,你得空老是和我说些没用的,雪梅吃了几碗饭喝了几口水,真不是我关心的,我要的是她的污点,能够处死她的。”      “上次,”玉瓶儿解释,“上次白笔一案本可以送姨太太的命的,可惜夫人没办好。”      “你……,你好大的胆子,”谢贤原谅了玉瓶儿的无礼,毕竟她还有用处,“不是我没办好,而是我不知道清二爷安排进来这么一个粗使丫鬟。”      “所以说这是行不通的,如果清二爷爱着姨太太,就算姨太太和全府的人私通都不见得会死,要达到目的,只能挑拨二者的关系。”玉瓶儿从容不迫地分析。      “你觉得让姨太太杀了老太太,杨长清还会原谅雪梅吗?”谢贤说得很肯定,这样听起来,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我不知道,估计会吧,要是老太太和寻常的老太太一样,那是肯定会,可是清二爷对这样的老太太态度很不明朗,”玉瓶儿叹息道,“即便如此,我曾暗中撺掇姨太太谋害老太太,来个一石二鸟之计,可是姨太太没有搭理我。”      “姨太太没有手,”谢贤起了一丝冷笑,“咱们就充当她的手,让她稀里糊涂地害死老太太。老太太寿宴那天,主子们都要敬送她食物的。在雪梅的食物里面下毒,然后她送给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可就一命呜呼了。就算清二爷又安排一个丫鬟替她受罚挡罪,可亲自送给老太太有毒的食物,这样的场景会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吧。”      “圣明,”玉瓶儿附和道,“这条计策如何实施,还望夫人禀明。”      谢贤凑到玉瓶儿耳边嘀咕了几句,玉瓶儿笑道:“夫人分配给我的活儿,还是简单容易做到的,只是要完成这一系列的陷害,估计还有些麻烦。”      “不麻烦,细节部分我会完善,我打赌,那将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宴席。”谢贤笑呵呵地说完,牵着桃红回去了。      桃红路上极为惊诧。“玉瓶儿,玉瓶儿什么时候成为我们的人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谢贤心想。那日得知柳绿被雪梅杀害,谢贤一边为她默哀,一边寻找新的眼线。      正犹豫不决,厨房一个叫玉瓶儿的丫鬟跑过来说她去当,如何当,自然是那场戏呢。      玉瓶儿怂恿谢贤,借杨长清之手安排芜茗到雪梅的身边当贴身丫鬟,然后寻个由头让芜茗露馅,雪梅知道后自然会弄死她。玉瓶儿再安排玉箱儿一起去送菜,然后见到那一幕,等到审判时帮助雪梅,获取她的信任,成功作为她的眼线而不让她发觉。      桃红听完谢贤的解释,不由笑了。“妹妹在天之灵,也能含笑九泉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阅读愉快~~惊喜有没有/发呆 ☆、寒香   寒香一大早起来,一个天大的坏消息!她已经成了老太太的贴身丫鬟了,想到这里,她眼眶有点湿润。      此时天色才早,略微能看清楚东西,老太太睡在床外,寒香睡在床靠墙壁那侧,她起身跨过老太太,小心翼翼如跨过一只雄狮。寒香蹲在地上,将老太太的鞋子从床底下摸出来,又取来手绢擦拭了鞋面,手绢上又多了几道血痕。      寒香知道那血是自己手上带去的,过来服侍老太太这几天,手上和脸上不知道有多少伤疤,寒香卧房里没有镜子,她有些宽慰,如果看到自己的脸,晚上会做噩梦的。      老太太正在打鼾,鼾声比一个中年男子都要响亮,她的形容枯槁,全身没有肉,就像是皮包着一堆骨头,微小的气钻进她鼻子里,她的胸脯轻微地起伏。寒香咽了一口口水,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满是伤疤血痕,她想去攥住被角,然后盖住老太太的鼻子,然后……      寒香突然发觉,这么可怕的念头竟然会攫住自己。      老太太一个侧身,醒了过来,只瞧她坐起,凌乱的白发黏在背上,寒香连忙服侍老太太穿衣穿鞋,老太太露出一丝笑意。“是个乖巧伶俐的丫头。”      寒香是逼不得已,就算是一个痴呆成了老太太的丫鬟,她都会变得乖巧伶俐的,寒香酸溜溜地想。      寒香又赶忙清了清梳妆台的椅子,扶着老太太坐下,拿起梳子梳着那一根根潮湿的头发,多少汗才能湿成这样,寒香胆怯着用手绢儿擦拭着白发。      “你瞧我选哪根簪子好看?”老太太的声音就像是刀片在皮肤上摩挲,难听至极。      “回老太太的话,哪根都好看。”      寒香刚刚来的时候,老太太也问了这句话,寒香天真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觉得一根白色的攒珠簪子好看,兴高采烈地和她讲,结果老太太挥手就是一巴掌,打掉了寒香两颗牙,寒香当时候吓懵了,想哭又不敢哭,又吃了好几巴掌才得到正确答案。      “哪根都好看。”寒香很怕老太太又挥来一巴掌,但是她不敢后退,那只会让自己受到注目。有时候寒香也疑惑,为什么老太太这么瘦削的身体,能够使出那么大的力气,寒香感觉两颗打落牙齿的牙洞在隐隐发疼。      “不要恐惧,没有用的,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寒香在心里重复着玉瓶儿的告诫。      “哪根都好看,”老太太随便练起一根,“那真是太敷衍了。有一日我要把这些都好看的簪子刺进你的脑袋。”      寒香连忙接过那枚簪子,送进老太太的头发里,寒香真的很想用力,然后看着簪子的尖端刺破老太太的头皮,寒香不敢。      消香院的早膳一向就恐怖,以前从来没有听丫鬟们说起过,但是寒香看着就触目惊心。汤里有着死耗子,在吃完那碗汤后,铁定会有一只灰色的没有剥皮的老鼠在碗底,寒香甚至怀疑老太太是妖怪,这也能入口,有几次丫鬟们端来的肉寒香不认得,不过隐隐约约觉得是人的肉。      哦,造孽啊,寒香几乎想哭了,那只是自己的想象,说不定只是羊肉牛肉的。老太太吃完早膳后,有些开心。“你的嘴巴被针线缝了吗?”      “回老太太的话,没有。”寒香无时无刻都保持着笑意,那是老太太想要看到的模样,而且回答她的问题,必须加上前缀“回老太太的话”,如果没有,那是自寻死路。      老太太平静地吃完了饭,寒香奉上手绢子,她擦了擦,笑道:“取针线来。”寒香不知道什么使她咧嘴开笑,露出她满腔黄牙,不仅如此,还有被黑色的污秽填满的龋洞。      取来针线,老太太吩咐寒香坐下来吃早膳。      “不要恐惧,没有用的,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玉瓶儿在寒香耳边说,不过身边没有玉瓶儿的影子。      寒香宁可饿着,也不愿意吃老鼠的洗澡水。不过比起死亡,寒香别无他法。她舀了一碗汤,不知道怎么下口,如果只是汤里面埋着一只老鼠,看不到,寒香还有可能喝下去,可是现在老鼠的尸体暴露在自己的眼前,如何进食?      “不要恐惧,没有用的,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寒香把这话当成了耳旁风,肚子里翻作一团的东西吐出来,一些麦麸,昨晚上偷偷吃的,现在尽数还给老太太了。      老太太瞧着寒香吐了,喜得哈哈大笑,又那么一瞬间,寒香想上去掐死她。“你的嘴不中用了。”老太太将绣花针放到寒香嘴边来回刮动,寒香只感觉有细小的刺痛感在皮肤上跳跃,和着汗水躺下。      在下唇,老太太登时将针望上一顶,尖端刺破了下唇,寒香疼得几乎要跳起来,可是她不敢,甚至不敢咬紧牙齿,若老太太看到,她会敲碎自己的牙齿。她只好偷偷用指甲掐着自己的皮肉。      老太太的注意力都在寒香的嘴巴,银白色的针尖上聚着红色的血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又用力刺了几针,寒香在心里疼得哇哇叫。      恐惧攫住了寒香,佛祖慈悲,快保佑保佑我。刺骨的疼痛一直在肆虐,寒香心想,如果她再穿一次,自己就和她同归于尽。      老太太又穿了一次,寒香疼得想哭,她又开始祈祷,老太太肯定不敢再穿一次的,否则自己真要杀了她。老太太再穿了一次,寒香心里已经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嘴巴已经被刺了多少针,她不敢去动,啊,这该死的老太太,寒香好想逃走……      老太太笑了一会儿,将针收进盒子里。一股肉的疼痛几乎让寒香晕过去,她怀疑自己晕过后脑袋还会不会在自己脖子上。      “老太太,是时候念佛了。”寒香提醒,这个她不敢忘,对于她来说,老太太每天念佛的时辰就是她苦难得以歇息的时辰。老太太果然去祠堂念佛了,寒香得以平静。      她回到房里偷偷往嘴上抹了一点药膏,这是消香院粗使丫头偷偷给她的,或者是看自己可怜,那个丫鬟才愿意帮助自己。寒香又想起那个丫鬟说老太太是个变态,她好几年前甚至毒害了自己的亲儿子——杨长舒,寒香感到背脊发麻,对于亲儿子她都能这样做。      那个丫鬟还告诉她,老太爷在的时候,还能管着她,知道老太太弄死了杨大爷的时候,老太爷打了老太太两个巴掌,并且把小儿子清二爷接到另外一个院子去住,不许老太太见二儿子。如此倒是也没事,直到老太爷死了,老太太又开始变本加厉了,幸好清二爷已经成年了,否则……      粗使丫头提起老太太的时候,牙齿里充满了恨意,好像想咬死她。那丫头还说,老太太弄死杨大爷的时候,他已经定亲了,可大爷一死,亲事又如何是好?老太太竟然还瞒着谢府的人,说死的是清二爷,把谢府的千金接过来,竟然嫁给了清二爷,诓骗了他们。      好悲哀啊,寒香想到。在自己房里呆上一阵子,就要去服侍老太太了,寒香连忙将嘴上的药膏抹去,要是被老太太看到她涂药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老太太念佛以后,又要喝茶,喝茶以后,又要吃糕点,她的本意不在喝这些吃这些,而在于折磨丫鬟。寒香发现每一件事,老太太都能从中想到折磨的办法,每一个心跳之间,寒香备受折磨。      生不如死。      晚上忙了一切,寒香还要和老太太一起睡觉,她睡外侧,自己睡里侧。不过老太太不会轻易睡觉,她会将自己折腾到半夜才睡,寒香好几次想睡了,都被老太太的耳刮子打醒,打醒后还有更加残酷的方法,所以寒香都不敢睡了,只困意难挡,心里一直想掐死她。      老太太躺在床上,穿着一身睡衣。“脸来。”      寒香忙不迭把脸凑过去,老太太修长锋利的指甲掐入寒香的脸皮当中,一道道伤口立时出现,寒香不明白,在这一掐当中,老太太真能得到好处吗?      又到了半夜,寒香的脸上缀满血痕时,她又获得了睡觉的资格,这让她痛哭流涕。她睡入梦乡,师父在她耳旁说: “不要恐惧,没有用的,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做不到啊,寒香醒来的时候又是新的一天了——噩梦般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为老太太拉一点仇恨~ ☆、雪梅   雪梅坐在房里的梳妆台上,任由玉瓶儿梳洗打扮。今日是老太太的寿宴,杨长清宴请了三大家族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今日雪梅必须得盛装打扮,才不失了风范。      前所未有的,雪梅让玉瓶儿给自己描了浓眉,两片弯弯的悬在眼睛上方,像是两柄斧头,眼睛上涂了眼彩,嘴唇亦抹上朱丹,透过镜子打量自己,气势都险些直逼谢贤了。      玉瓶儿打开匣子,将所有的簪子都摆放在雪梅面前,每一只簪子雪梅都熟悉它的来历,所以上次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雪梅讨厌那种意外的惊喜。“姨太太,挑选一根簪子吧。”玉瓶儿小心翼翼地征求雪梅的意见。      “我还不信你吗,”雪梅放弃了挑选簪子的权利,“你选择吧,我身边统共只有你这么一个可靠的人。”玉瓶儿挑选了一根最是华贵奢侈的金簪,送入雪梅发里。雪梅犹在自言自语:“不是我说,这杨府尔虞我诈,能够有个交心的下人是多么不容易。咱红梅院的两个守卫、两个粗使丫头都是新换上的,叫我去信哪个?倒是你和夏惠,还算衷心耿耿。只是那夏惠在老太太身边呆久了,到底吓破了胆子,一有些要紧的大事,我都不敢吩咐她去做,只落在你身上。”      雪梅起身拉着玉瓶儿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在我身边,真正有作用的只有你啊。”      “我定不会辜负姨太太的期望。”玉瓶儿忠心耿耿地表明决心。      “我相信你不会,”清晨的阳光将雪梅的笑意染成金黄色,“我听说你认了厨房的一个老婆子当了干娘?怎么样,每个月被她讹诈的多不多?”      玉瓶儿脸上有些红。“不多,到底是我的干娘,每个月只要孝敬一半的月钱而已。”      “看来你还嫌少了,”雪梅毫不犹豫地指出,“你在这儿当丫鬟,孝敬一半的钱给她,在厨房里当丫鬟领取全部的月钱,前者比后者多不了多少,你还这么忍受,外头的人只念着你的荣光,嫉妒你怨恨你,你却背着这些领那么点银子。”      “没有办法的,”玉瓶儿见现在无人,才吐露一些,“她是厨房的管事,而且全府的丫鬟婆子都归她管,我一个小丫鬟,怎么敢跟她对着干。”      “我不是丫鬟,”雪梅笑道,“所以我能。以后你的月钱降低为现在的一半,她能得到的也就是现在的一半了。从你那儿挪出来的月钱我会让管家加到我的月钱上,并且以暗赏的形式还给你。”      “多谢姨太太。”      雪梅拉着她到了厅房,一路只笑不言。想要拉拢一个人,必须给她足够的好处与体贴,并且这种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厅房里有细微的阳光洒射进来,夏惠想要拉起帘子,雪梅举手示意她不要如此。夏惠传来的早膳丰富可口,雪梅连喝了三碗黑米粥,并加几个鸡蛋饼。      或许是玉瓶儿见食物可口,不由在一旁询问:“姨太太,听说寿宴的时候,每个主子都要给老太太敬送东西吃,不知道姨太太想送什么?”      “老太太怎么说?”雪梅问玉瓶儿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夏惠,她正在颤抖。      “老太太指名要血馒头,说是消灾除难。”玉瓶儿恭敬地回答。      “其他主子怎么做的?”      “听说清二爷那儿随意,鸾栖院的夫人要了猪血馒头。”      “哦,”雪梅笑了,“猪是一个好动物,不过既然她选了,我可不能和她抢。豆沙是一个好东西,拌着猪血肯定会别致的红,就要这个。”      “是。”      吃完饭后,雪梅坐在椅子上消化肚子的食物,闲着无趣,雪梅又不想听戏文,就索性叫丫鬟奉上画册赏画耍子。精密的丝线绣在上面,成了一朵朵花,画上画的是《孟姜女哭长城》,女子面容姣好,长城雄伟无俦,底下写了一些密密麻麻的字,很遗憾雪梅不认得。      听说玉瓶儿认得,雪梅问了她几句,大概知道了意思,真有趣,雪梅甜蜜地想,如果自己死了丈夫,也是要哭的,毕竟死了这么“重要”的人。哈哈哈哈,那肯定是甜蜜的眼泪,雪梅笑着继续往下看。      看久了便觉乏味,碰巧童管家在院子里喊什么,雪梅便出去问他:“怎么了,管家?”      “缺人手,姨太太,”童管家拱手而立,“这次宴席摆在消香院,全府很多丫鬟都忙去摆布了,可是人手还是不够,所以从这儿借几个丫鬟去使使。”      “两个粗使丫头够吗?”      “不够。”      “那就让玉瓶儿也去,不能再多了。”雪梅率先表示态度,夏惠受够了老太太的折磨,肯定不愿意踏足那儿,那雪梅有必要拒绝让她去。      童管家怎敢违拗主子,点了点头,带着三个丫鬟去了,夏惠见四处无人,在雪梅身边小心嘀咕:“姨太太,我觉得那个玉瓶儿很是可疑……”      “可疑?”雪梅就像是前段时间的虎皮鹦鹉,学舌一般学着鹦鹉的语调。      “可疑,”夏惠皱起眉毛,“上次守卫的事情……而且,玉瓶儿还知道鸾栖院的事情,说不定她和鸾栖院有什么联系……”说完,她想了想,又连忙解释:“我绝对不是嫉妒她,而是,而是为了……”      可怜的孩子,被老太太弄得神经兮兮了,雪梅愈加可怜这个小姑娘了,她抬起一根手指压着夏惠的嘴唇。“不必说了,她对我的忠诚和你的是一样的。曾经她欺骗了她们——芜茗的事情,你可能只是听说,虽然那件事暴露对我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她的的确确是站在我这一边。所以不用多疑了,我信任她。”      夏惠哑口无言,雪梅笑牵着她在院子赏花。赏不多时,雪梅又吃了午膳,下午又在房里看画册,碌碌无记。      快到黄昏时分,玉瓶儿才回来,云鬓飘乱,衣裳脏兮兮的,夏惠接她进门,问她要不要去换身衣裳,玉瓶儿只拍了拍,便笑道:“不用了,这才脏了一点儿,等会儿我拿布抹了灰尘,一般人看不出来的。”      雪梅收拾好画册,只道:“你合该准备一会儿,等会就要去参加盛宴了,可别在宴席上偷睡躲懒,惹得别人闲话。”      “不会的。”玉瓶儿保证。      雪梅觉得脸上的妆容有些花了,上午出了大汗,下午看那些悲情的画册又挤出了几滴眼泪,遂叫夏惠重新打扮了妆容。夏惠手上的功夫比玉瓶儿麻利多了,各种瓶瓶罐罐她用得活,一会儿功夫,便画好了,雪梅看镜子里的自己,腮红脸净,越发显现出那芙蓉粉面来了。      黑夜侵袭了杨府,屋檐下的灯笼顽强地散发橙光对抗黑夜。玉瓶儿和簇拥着雪梅踏往消香院,杨长清曾嘱咐过她,要她不可失了排场,排场,雪梅玩味地在心中重复,排场而已。      就要进入院门的时候,一行人撞见了谢贤。她穿着一身红纬罗绣金对襟衣衫,下面是一条红色的挑线水光裙子,又穿着大红色的红嘴鸳鸯鞋。桃红和杏果躲在她身后,像两只老鼠。      “姐姐好。”雪梅行了礼。      一众丫鬟各自行礼。      谢贤笑着上前抱了雪梅一下,又牵着雪梅的手,十分温柔地说:“妹妹今晚真美。”      这语调仿佛自己是她的亲妹妹,雪梅很像诧异,她竟然也会这样装腔作势,雪梅也不甘示弱,用更加甜蜜的声音回覆她:“妹妹再美,也比不过手中牵着的这个美人儿。”      “今晚会有很甜蜜的事情发生,不是吗?”谢贤问雪梅。      一行人走进消香院,人呼出的气和淡淡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半透明的雪白雾网。有黄莺停在枝头,不停地鸣啭着,雪梅不知怎么,昏昏欲睡,突然一声尖锐的啼叫响起,唬了雪梅和谢贤一大跳。      丫鬟们显然会惊吓住了,夏惠脱口而出:“不好的兆头。”      “不,”雪梅给她断句,“好的兆头。今晚会有很甜蜜的事情发生,正如姐姐所言。”      谢贤和雪梅相视一笑,揣着各自的心思一齐步入房中。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 ☆、寒香   “倒酒,倒酒,倒酒!”老太太发出乌鸦尖叫一般的声音,连声催促着寒香,寒香抿了抿嘴,提着斑竹酒给老太太倒了一杯,嘴角还残余着针线的疼痛,不过已经凝结成疤痕了。      寒香现在身处消香院的大厅,这大厅能够容纳几百号的人,摆放了十五桌酒席,人就像蚂蚁一样穿梭大厅里面,喝酒声、劝酒声、劝菜声、交谈声不绝于耳,充斥着整个大厅,寒香听着有些想吐。      院子里到处贴满了喜庆的剪纸,什么和合二仙、八仙过海,用糯米饭熬的粘稠液体涂贴在门框上,灯笼像是果子挂在屋檐下,一大排照亮了黑夜,从大厅里往外面看,有同白昼一样。      老太太坐在最高的主席上,不住拿酒杯喝酒,里面泛着白色泡沫,说不出来是什么,看得寒香胃里翻滚。无论是什么,寒香现在只要看到老太太,胃里就翻腾无比,而且她也练出了神技,可以轻易控制自己吐或者不吐。      这儿很容易俯瞰大夥儿。杨长清穿着一身白色为主的衣裳,又淡淡的红紫色镶边,老太太曾说紫色华而不实,人一般驾驭不住,不过配在清二爷身上倒是蛮像一回事儿的。他搂着一个人,正侃侃而谈,那人生的面目清俊,瞧那模样,估计就是贾枝了——听说是贾家的独子。      寒香突然觉得爹娘实在太笨了,这县城里有三个大家族——谢家、杨家、贾家,其中杨家最为富有,贾家垫底,但是也是县里出类拔萃的。自己的爹娘是个糊涂虫,只把自己送来这最富有的,却落到这个老太太的身边,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受折磨,想到这儿,寒香又想垂泪,不过寒香也学成了止泪秘技。      两位少爷搂搂抱抱,相谈甚欢,寒香移开目光,谢贤和雪梅坐在一席上,一面说话一面笑。寒香有些纳闷了,都说她们两个生性不睦,可是现在你敬我酒,我敬你酒,好不欢快,都让寒香想到了自己的姐妹。      曾经在家的时候,没有什么东西吃,一个李子还要切成两半分给妹妹吃。也合当那时是闹饥荒,每次爹娘用菜刀切李子的时候,妹妹都会说:“给姐姐吃吧,我不用了。”寒香也会说:“全部给妹妹吃吧。”然后两个人都会得到一个完整的李子吃。      寒香好怀念那时候的时光啊。寒香更加喜欢师父,总觉得师父有着寻常人没有的智慧。寒香努力去寻找师父的时候,只在一个角落里看到她和夏惠在说话,那角落里还窝着杏果、桃红和一些寒香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她们都好聪明啊,寒香酸溜溜地想,这个时候手上的伤疤又在隐隐作痛,如果当初自己也和她们一样低调,隐藏自己,藏住锋芒,是不是就不会跳入老太太的手掌心呢?      或许吧,现在每个人都很开心呢,寒香觉得自己应该去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别再懊悔了。      老太太打断了她的思绪,也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只瞧她大喝一声:“安静,安静。”声音不大却很尖锐,寒香都想捂住耳朵了。杨长清为了让大家听清楚,也示意宾客们安静下来。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用大厅里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话语声明:“今日,糟老婆子多谢诸位赏光大驾光临,参加我的宴席,桌上的酒菜瓜果,还请各位随意享用,切勿拘束。”      话一出口,全堂的人祝贺有词,老太太和杨长清脸上堆满了礼貌性的微笑,所有人说完陈腔滥调之后,开始转向战场,向着食物发起猛烈的攻击。      寒香此刻好想回家,这样喧哗的场景寒香以前经历过一次,那正是前不久,娘亲诞下了一个儿子。寒香还记得当初爹是如何欢喜的,整整三日,一向严酷正经的爹都沉浸在欢笑中,甚至和一个孩子一样。弟弟满月了,尽管是个贫穷的家,爹也大摆宴席,各种山菜、野味、菌菇堆满了饭桌,亲朋好友一个个前来祝贺,那是多么热闹啊,自己也从来没有一次吃过那么多的东西。      当然比不上杨府,杨府的山菜野味只是给大家尝尝鲜,牛羊肉、燕窝、山珍海味才是他们一向吃的,这儿炮龙烹凤,酒泛金波,看得寒香眼花缭乱,更加想要去外头繁华场地走一遭了。      只是个梦。      贾枝喝了一盏葡萄酒,眉头皱得老高,找到一个木桶,一把就倒进了木桶里面。贾枝放下酒杯,双手一拍,有贾府的小厮送上一身黑色的缎子。贾枝对高高在上的老太太笑说:“这黑色的缎子合该让老太太裁一身衣裳,里面有两只银镯子,也能压住晦气。”      寒香倒吸了一口凉气,送元色的缎子,银制的手镯,还压晦气,寒香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莫名其妙想到了自己的祖母要元色缎子裁剪寿衣,要银镯子压棺材。      宾客们面面相觑,老太太面色铁青,手一挥,寒香连忙过去接过衣裳镯子,并道了谢,老太太又要摸一摸缎子,才上手,老太太就笑露出一口黄牙。“很好的缎子。”说着手又在缎子上摸了两把。      宾客们见贾枝奉上生日礼,一个个都向前交与了自己带来的贺礼,寒香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礼品,堆积在大厅角落里,小厮们分批送回老太太房间。      送礼结束后,各人都在敬酒,寒香认的人太少了,只看到这个人突然和那个人说话,又被后面的人拉去说家常了,无趣之极,寒香十分享受这样的无趣。      这个寿宴很喧闹,也很无聊,寒香觉得,如果有必要,就让这无聊的盛宴开到天尽头吧,这样老太太就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上了。      寿宴的尽头,是杨府主子送上福物的时候,杨长清、谢贤、雪梅各捧着一个白色的水晶玛瑙碟子,碟子上盛着一个馒头,只有小饭团大小,一个手就能握住,一口就能吞下来。      如果玉瓶儿没有说错的话,杨长清捧着的是马血馒头,谢贤捧着的是猪血馒头,雪梅捧着的豆沙拌血馒头,三个白白的馒头,上面用血绘画了佛祖,老太太说这样容易积福。      哦,如果你死后没有下十八层地狱,那已经是你积累了十八辈子的福气了,寒香心想。      宾客们都站往两旁,中间露出一条小道来,直通老太太这儿。杨长清、谢贤、雪梅依次站立。春泛、桃红、玉瓶儿各自站在主子右侧,跟着主子前往老太太那儿。      杨长清率先跪下来,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他送上馒头,老太太放入口中,寒香只看到老太太起皱的腮帮子嚼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接着是谢贤,看到谢贤,寒香有些纳闷,她到底在高兴什么,寒香发现她眼睛里、眉尾、嘴角都弥漫着一种神秘的笑意。      也是,她是主子,又不用受欺负,还好吃好喝,当然开心啊。      老太太将谢贤的猪血馒头塞进口里,寒香发现空气中的血腥味更加浓烈了,一股腐臭味随之飘荡而来,老太太一口就将馒头吞了下去,还笑说:“这馒头……”      “咳咳,咳咳……”老太太脖子上起了前所未有的潮红,上面青筋比人的小指头还粗,一张脸憋成了深红色,转而成了青绿色,人群开始惊惶,谢贤的笑意登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开始惊惶地、不可置信地望着手中的玛瑙碟子。      肯定发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寒香的直觉。      没有谁比杨长清更加惊讶了。“快将水来,我娘她——噎住了。”      雪梅的脸上换上了谢贤的笑意,她好像有准备似的递上一杯水,然而杨长清还来不及喂给她喝,老太太的眼睛里面就流出血来了,接着鼻子、嘴巴都流出黑红色的脓血。      杨长清吓了一大跳,将水只放到桌子旁,有小厮早就叫了大夫,当大夫把脉之后,说了一句寒香做梦都想听到的话。“老太太死了。”      哦,老太太竟然死了!佛祖慈悲,观音慈悲,老太太死了,寒香仿佛看到了以后的自己,生活在厨房里,随心所欲地在瓜田里摘菜,在那棵亭亭如盖的大槐树底下剥四季豆,乘凉,听厨房老婆子的闲言碎语,那么美好的日子,寒香又可以了……      好想笑,寒香真的很想笑,她没有练成憋笑的绝技,所以她用深深的指甲掐进自己的肉里,然而在老太太训练下,寒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所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寒香最终笑出了声。      她发现全厅的人都在注视着自己和谢贤。       ☆、雪梅   寒夜像是蒸腾的墨,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院子,宾客们寂静无声,谢贤手指在细微地颤抖,她在迷茫片刻后,连忙说出真相:“老太太被毒死了。”      杨长清的双眼狠狠定在寒香身上,有细微的汗珠从她额头滑落,玉瓶儿连忙抢先一步,走上去拉扯寒香的脑袋。“回清二爷,可能这个丫鬟吓疯了,毕竟是山旮旯里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      寒香将脸埋在玉瓶儿身上,旁人早已经看不清她的神色,听如此一辩,杨长清倒是有几分信了,雪梅索性推波助澜,笑道:“没什么要紧的,既然有些失控,瓶儿你就带她下去吧。”      “谁也不能走!”杨长清一字一顿地说,他的眼光狠狠扫过雪梅,最终落在谢贤身上。“有什么要说的吗,夫人?”      小厮将老太太的遗体搬去了卧房,大夫也连忙跟着一起去了。谢贤飞快地扫视了看热闹的宾客们,旋即和杨长清道:“此事不干我事。”      雪梅接过方才那杯被杨长清空置的水,一口喝完了,笑对着谢贤说:“好姐姐,这样的辩解很苍白无力哦。”语气嫣然还是方才的姐妹口吻。      谢贤冷不丁抬起头,目光凌厉地盯着玉瓶儿,玉瓶儿扬了扬头发,又躲到了雪梅身后。杨长清铁青着脸,喝道:“桃红,杏果,你们就没有话要替你们的主子辩解吗?”      桃红一张脸憋得如血,杏果像只鸟儿,一直婉转地啼叫:“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一时气氛如凝胶一般,这是家丑,雪梅觉得。杨长清意识到这一点,况且宾客与老太太素无仇怨,杨长清便让春泛将各位宾客都带到休息住处去了。      春泛带领宾客们退去返回的时候,在杨长清耳边嘀咕了几句,正巧雪梅站在一旁,听了个清清楚楚,那话说的是:“清二爷,外边有个狱卒求见。”      “那就传吧。”杨长清不以为意。      当狱卒上来的时候,雪梅吃了一惊,他穿着一身厚厚的盔甲,每走一步都叮当作响,蜡烛仿佛在他带来的风中摇曳,像是有一把刀在砍削。      “白笔。”杨长清饶富兴味地说,雪梅听得出他话语中蕴藏的怒意。      白笔跪下来,口内说道:“我知道这件事夫人是无关的,因为昨晚上,春荣家的叫我去厨房干活,我无意中听到玉瓶儿说,要往馒头里放毒,害死老太太。她还说这是姨太太的吩咐。”      “我的吩咐?”雪梅几乎想笑,白笔啊白笔,你竟然叛变了,成了谢贤的爪牙,一起对付我。      “空口白牙,”玉瓶儿冷静地道,“我说你啊,说话要讲证据,这样随意诬赖我们这些丫鬟的清白,是要怎样?”      “你要记住,”桃红看着玉瓶儿,眼睛里满是怒火,“你要记住,夫人对白笔没有恩惠,他没有必要帮助夫人洗刷冤屈。”      “你也要记住,”玉瓶儿道,“姨太太和白笔有过节,他有必要谋害姨太太。当初那一案,姨太太没少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守卫脸子瞧,奴才记恨在心,也不是没有的。”      “安静,”杨长清阻止两个丫鬟继续争论下去,“白笔,你的意思是这些事情都是雪梅策划的?证据呢?”      叛徒不安地望去谢贤,谢贤逢此意外,早已经失去了主意,只拿着眼角瞪着玉瓶儿。      “没有证据吗?”雪梅重读了“证据”二字。白笔抬起头狠狠望着雪梅,他的眼睛望进了雪梅的眼睛,怨恨、害怕、愤怒、不甘交织在他的眼睛里。      “没有证据,便是诬赖。”杨长清没有给白笔转圜的余地。      贾枝伫立在门口,寒冷的风吹起他的衣襟,细小的鬓发杨起,杨长清看了他一眼,贾枝低下头,走上来看到如此混乱的情况,不由道:“或许不是她们,而是其他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投毒戕害老太太,这是蠢人才会做的事情,所以我想尊夫人,必定是受人陷害了。”      “此话有些不妥,”玉瓶儿的声音十分谦卑,尽量不去惹怒任何人,“如果有些人抓住这样的看法,便如此行事,那又何解?”      最好的清白证据瞬间成了谢贤罪行的铁证,雪梅不得不佩服玉瓶儿。看着谢贤眼中充满怒意,雪梅感觉到报仇雪恨的爽流淌在自己全身任何一根血管里。      “或许姐姐不是装的,真是陷害也不一定。”雪梅瞅了谢贤一样。      “等。”杨长清牙齿里吐出两个字。      所有人都不知道等什么。贾枝坐在窗子旁的凳子上,谢贤和雪梅坐在桌椅附近,桃红立在主子身后,玉瓶儿则抱着寒香的头。白笔跪在中间的地上,杨长清坐在老太太方才做过的椅子。夏惠和杏果还有一众丫鬟下人呆在角落,听侯杨长清吩咐。      雪梅很想知道他在等什么?难道谢贤安排了一个更加深的套?将自己和玉瓶儿都困在其中?不会的,这次雪梅已经很努力地和她斗了,不会再落败了。      大夫从老太太的卧房里出来,他枯老的身躯和起皱的皮肤带着死亡的气息,凑到杨长清耳边咕哝了几句,杨长清听得青筋一条条暴起,和老太太在世时一样,雪梅有点希望杨长清现在和老太太一样死了,那才叫好。      春泛从外头进来,雪梅脑仁有些疼,这些人来来去去的,难以注意。春泛又在杨长清耳边嘀咕了两三句,杨长清健硕的身躯在激烈地颤抖着。      “你还说不是你吗?”杨长清顺手抄起一个杯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春泛带着几个小厮,从你的鸾栖院发现了钩吻,刚才老大夫也和我说,老太太是中了钩吻和其他有剧毒草药的混合物,你能解释解释吗?”      “不可能有。”      “杏果。”杨长清尖叫。      杏果从丫鬟堆里战战兢兢走出来,跪在杨长清的面前。她胆怯地转头望着雪梅,雪梅报以一个甜甜的微笑,不漏痕迹。      “为什么在你的房里,发现了钩吻,还有其他的有剧毒的草药?”      “奴婢不能说。”      “说。”      “奴婢真不能讲。”杏果的眼睛被眼泪润湿,看起来楚楚可怜。      “你不能讲,我会让你真的不能讲的,”杨长清脸色非常难看,他向杏果保证,“我会叫狱卒割了你的舌头,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会让再也无法讲话。我保证。”      “奴婢,”杏果连连磕头,“奴婢说,奴婢说。这些草药都是夫人让我买的,我不知道要买来做什么,也不知道夫人要干什么,但是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只要听主子们吩咐就是了。所以就买了,夫人要了一些走了,剩下的她千叮万嘱要我烧了,但是奴婢还没来得及……”      “就被我们搜出来了?”杨长清反问。      “是。”杏果回答。      “你这个贱货。”谢贤几乎是扑过去,像老虎攫兔一般,扑到杏果身上,一面撕扯她的头发,一面破口大骂:“养着你这白眼狼,竟然反过来诬陷我……”      “够了,还没发完疯吗?”杨长清冷笑。“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有吗?”      谢贤哑口无言。寻思一会儿,也跟着杨长清冷笑道:“这么多年了,我和你从小生活到大,你还不明白我吗?还不信我吗?”      “我明白你,我信任你,”杨长清说得斩钉截铁,“那只限于我。你从小到大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我娘是如何一个人,你会不会杀她,我只看证据——人证和物证。”      谢贤不想说话,雪梅揣测。      桃红连忙摇头。“不会的,清二爷,夫人根本不会吩咐杏果做这样的事情,如果夫人需要,也会打发我,绝对不会打发她,没有的,不是的,清二爷——”      “还没有玩够吗?”杨长清不想争辩,吩咐小厮将谢贤、桃红、杏果、白笔通通羁押进监狱。      谢贤扭头意味深长地忘了雪梅一眼,雪梅回之一笑。      仿佛回到了以前,他们监押着自己去囹圄,谢贤对自己一笑,雪梅还给了她,还有更多的。      雪梅想还她一个头。    ☆、玉瓶儿   玉瓶儿站在帘子后面,只看着雪梅站在窗子旁,望着外面漆黑的月色。按理说姨太太这次赢了,不该如此悲伤才是。      或许是因为……因为背叛么?      “姨太太,方才清二爷说,要斩了白笔。”      “其他人呢?”雪梅好像对白笔的事情不感兴趣。      “其他人,清二爷说其他人还要关押一段时间让狱卒们审一审,但是白笔只是突然闯进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并且上次的事情才发生不久,两件事情都哽在清二爷的心头,便要对他处以斩刑。”玉瓶儿款款道来。      雪梅关上窗,最后一缕风拂进,她纹着淡白色梅花的丝羽绸裳飘扬如一树梨花,雪梅转身坐下来,悠闲地倒了一盏茶。“知道了。”她说得淡然如风。      玉瓶儿知趣地退下,将两扇股古木雕花房门掩了,径直往自己住处走去。冷风飒飒,明月皎皎,玉瓶儿想起了白笔,那个英俊的守卫,最终将要人头落地。      他不该和夫人一起谋划伤害姨太太,夫人不会成功的,可是白笔不知道这一点,同样,玉瓶儿也不知道夫人偷偷安排了白笔,这就是她说的细节吗?太幼稚了,玉瓶儿认为。      在房中黑甜睡了一觉,再也不用起得像是原来那样早了,自从玉瓶儿住到红梅院,每日早起都能多睡一会儿,不过玉瓶儿从来不睡,她会躺在床上,思考这一天要做的事情,将它们整理地有条不紊。      雪梅吃过早膳后,就要去监狱看一看谢贤。胜利的人都想看看失败者狼狈的模样,玉瓶儿是这样想的。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也开始变成一颗棋子了,这让玉瓶儿有些悲哀。      石子路上的石子大小不一,也不平坦,布鞋踩在上面磨得脚疼,雪梅像是走在上好的平滑木材上,面上始终带着一抹轻浅的笑意。      玉瓶儿扶着她走到监狱门口,狱卒打开铁门,穿梭在第一层的时候,曾经被雪梅关到这儿的下人们都瑟瑟发抖,尽头处关着桃红,她狠狠盯着雪梅和玉瓶儿,仿佛想要生吞了她们两个。      走入第二层的时候,光线黯淡了许多,几乎看不太清楚,玉瓶儿笼着一盏灯火,陪着雪梅走到关押谢贤的地方,一举手,有狱卒前来打开牢门,灯火射进去的时候,一个衣裳褴褛的女人蜷缩在角落里。      玉瓶儿很难想象,那就是谢贤。      强烈的光芒刺得谢贤很不舒服,她一面用双手蒙着眼睛,一面透过指缝觑看来者,当发觉是玉瓶儿和谢贤之后,连忙站起来,狠狠望着两个人。      眼见狱卒退下,雪梅笑道:“姐姐,你输了。”      “我输给了一个贱奴,”谢贤沉吟片刻,“你以为你赢了吗?你不知道,玉瓶儿……”      “我知道,”雪梅笑盈盈看着她,“她不是你派来的眼线吗?”      玉瓶儿垂下头,的确是这样的。芜茗之事,都是自己和夫人一手策划,自己原本的的确确是为夫人办事。但前些天雪梅受诬陷与白笔私通,自己就暴露了。安排了白笔侍卫,安放了红梅金钗,雪梅之后问过她,那究竟是阴谋还是算计。      玉瓶儿只得和盘托出以求自保,并表示衷心,继续当谢贤的“眼线”,这次老太太之死,就是玉瓶儿跟雪梅通风报信的,所以进了监狱的便是谢贤。      “我没料到这个贱人会倒戈。”谢贤眉眼处有万分不甘心。      “良禽择木而栖,”雪梅解释,“如果她觉得我有更大的胜算,或许会投向我这一边。姐姐,你已经没路了。白笔已经被斩首了,接下来就是姐姐一院了,提前为姐姐默哀。”      “呵呵,”谢贤冷笑,“怎么,姘头要被斩首了,也不救他一救吗?”      “管好你的舌头,”雪梅警告她,“如果你愿意死前还被割舌头的话,你就尽管说。”      “那你是特意来耀武扬威的吗?我告诉你,只要我没死,我一天就是杨府的正夫人,我一天就不会被你踩在脚下。你想恐吓我,门儿都没有。”谢贤说罢,继续蹲下去,靠在墙角。      十足像个犯人。      “不是的,”雪梅恭敬地回答,一瞬间雪梅又变成了姨太太,以对一个主子的口吻回答她的“主子”,“我是来告诉夫人,我非常喜欢礼尚往来。你大发慈悲送我三次眼线,我怎么着也要送夫人一遭啊。譬如杏果,哈哈哈哈……”      雪梅的笑声飘荡在囹圄中久久不散,这儿没有老鼠,但是玉瓶儿能感觉楼上的老鼠被唬得四处轰动,谢贤冷冷望着雪梅,她没有惊讶,也对,她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雪梅没有收获到想要的意外,笑声开始有些尴尬,谢贤冷冷道:“那个丫鬟……”谢贤好像有话说,却没有说出口。“罢了,我想和玉瓶儿单独说说话。”      “你觉得我会准吗?”雪梅对着阶下囚说。      玉瓶儿觉得有必要试验一下姨太太的态度,遂笑道:“姨太太……”      雪梅扫了玉瓶儿一眼,便走开了。玉瓶儿冷静地看着谢贤,谨防她突然扑过来掐自己的脸,毕竟背叛了她。      出乎意料,谢贤非常冷静。“玉瓶儿,你背叛了我。我想知道为什么,难道是有我给不了你的东西,而雪梅那个贱货能给你?”      “性命,”玉瓶儿解释,“事发东窗时,姨太太亲口质问我,她想要杀我,如果我不把这些都说出来,我的小命就不保了。如果我天真地以为你会救我,那我真是太傻了。”      “夫人,我曾经是对夫人刮目相看的,曾经是十分想要替夫人办事的,”玉瓶儿继续说,“但是是夫人自己损失了我这一位眼线。当初我就说过,把我安排在姨太太身边,给你通风报信,但是不参与陷害她的人员,但是你逼我安排白笔安放簪子,暴露了我的身份。面对姨太太的苦苦相逼,我只能倒戈相向了。夫人,是你的顽固和傲慢,失去了我,害了你自己。”      玉瓶儿从监狱出来,雪梅正站在大槐树底下等她,不知道有多少知了藏在树里呱噪地叫着。“姨太太,夫人问我为什么背叛她。”      “告诉她,七个字足矣,”雪梅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已经告诉了,姨太太。”玉瓶儿扶着雪梅往红梅院走去。回到房后,雪梅出了很多香汗,脑门上流下来的将妆都打花了,玉瓶儿要去打水,雪梅只一挥手,吩咐她去厨房取一份冰镇西瓜来吃。      玉瓶儿又到厨房,却瞧着寒香正在大树底下扯竹篾做簸箕,寒香瞧到玉瓶儿,眼睛里又有欣喜又有悲伤。      玉瓶儿过去笑道:“你现在从老太太那边出来了,可开心不曾?”话说的很细小,只有寒香能够听见。      她点着头像是鸡啄米。“高兴得我三天三夜没睡着觉。每次在噩梦中醒来,我都感到无比开心,因为现实中,我又是厨房的丫鬟了。”她说完话,转了两圈。      青蓝色的裙摆飞扬,寒香犹如在梦中无拘无束。玉瓶儿不得不提醒她。“你自己也看到了,那是个什么下场,所以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喜怒形于色了。”      寒香停下来,瞬间隐藏了表情。“我想知道,夫人为什么要毒害老太太。”      “谨言慎行。”玉瓶儿生硬地说出四个字。      “哦。”寒香好像有万分不甘,她面无表情地说:“白大哥死了,我方才去监狱找他们的时候,狱卒说他的头已经被砍下来了。”      “这么快?”玉瓶儿心中纳罕,这真是雷厉风行。      “我们本可以跟主子们求情放……”      “寒香,”玉瓶儿打断她,“‘本可以’和‘如果’这样的词说出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们不可以,也不能。我们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要往刀剑上撞,你觉得你活得够久了吗?”      玉瓶儿不想再和她说话,径自走进厨房,取了一份冰镇西瓜,送往姨太太那儿去。玉瓶儿不知道,她将冰镇西瓜和白笔的消息同时给姨太太的时候,姨太太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另外,白笔死了,谢贤多久死?      她必须要死。    作者有话要说:  玉瓶儿的确是双面间谍哦,狐狸厉害。不过现在站队雪梅无疑了。 ☆、谢贤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哦,这一周隔日更新。(仅此周)   谢贤不想死。她一个人蜷缩在房间的角落,她不想上床,那床是破烂的木板拼接而成,漏缝硌得后背痛,那破席多年未洗,不知道盖过多少阶下囚,脏兮兮变成了污灰色,老鼠才用那样的席子。      谢贤靠在墙上,冰冷的寒意在肌肤上肆虐,落败的悔恨萦绕在心头。用人用错了,谢贤懊恼地想,眼线要派的应该是自己的心腹,不是随意跑出来说自己有办法的表子。如果柳绿还在,她是上等的人选,她鬼主意多,小时候经常带着自己溜出府邸,去和长舒、贾枝玩,可是她被雪梅刺死了,没有人比她更合适。然而,自己用人不慎,把自己赔进来了。      有丫鬟送进晚餐,你绝对不知道她们拿的是什么,西红柿蛋汤、苦瓜木耳、一碗糙米饭。谢贤从记事一来,除了老太太那儿,就没吃过比这还简陋难吃的菜。蛋汤上面飘着一层黄白色的油,苦瓜炒得黑黑的,谢贤不用吃就知道多难吃,所以没有犹豫,谢贤将汤泼了送餐的丫鬟一脸。      丫鬟有没有生气,不在谢贤考虑范围之内,如果她胆敢对着自己大呼小叫,谢贤绝对要掴她几掌的。那身穿翠绿色衣裳的丫鬟被红汤一淋,倒是半点反应也无,只收拾盘子就跑出去了。      这儿的狱卒和丫鬟都有些盛气凌人,成日呆在监狱里使得他们忘记了规矩,有时候竟然敢对主子大呼小叫,谢贤最是见不惯,经常教训他们,看到丫鬟跑出去,门又被狱卒关了,谢贤更加烦躁了。      怎么办?自己要怎么样才能出去,爹娘知道他们女儿现在的处境吗?他们会不会置之不顾谢贤无法得知,但是谢贤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久了,等到老太太的事情一办好,就会处决自己了吧。      有时候她会感到孤寂,想要和人说些什么,却只有高高的窗台外面的寒月伴着自己,你和它说什么,它都只会散发着银色的光,光和着牢房的气味让谢贤压抑无比,她想要桃红在这儿,能够陪着自己消遣。      也只能想想。      当月亮爬出了窗台,谢贤都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只知道是很晚很晚,晚到足够睡觉。谢贤龟缩在墙角,睡了一阵子,梦中尽是血淋淋的老太太,有十来个,每个老太太都拿着刀,朝自己砍来。提心吊胆看到刀,重重砍到自己的手臂,可是没有疼痛感,只有一种麻木的知觉。      醒来时腰酸背痛,更可恶的是,谢贤发现了丫鬟无形之中给自己的惩罚——倒了饭菜,自己什么也没吃,现在前胸贴着后背,又饿又慌。谢贤实在是太困了,她忘记了绫罗锦缎,忘记了美袍华服,蹑手蹑脚跑到破烂的木板上,盖上乌黑似抹布的席子,很安稳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丫鬟继续奉上西红柿蛋汤和苦瓜,谢贤没有心高气傲,没有犹豫,在一旁狼吞虎咽吃了下去,她承认,平常女儿家的斯文,这会子全都不见了。      “帮帮我,”谢贤第一次和一个丫鬟低声下气说话,“让桃红和我住在一起。”      “我没有那个权力。”丫鬟看谢贤吃碗,将碗筷收拢一起,正要离去,谢贤冷笑道:“我可以给你丰厚的报酬。”      丫鬟没有走,也没有说话,她转身望着谢贤,期待着谢贤许诺的丰厚报酬。      “一根簪子。”谢贤从头上取出来一根平常用的簪子,      “我只能答应你办我做的到的事情。”丫鬟想要簪子,但是没有失去理智,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短短时间里,谢贤心中柔肠百结,该去依靠谁?直接说是找杨长清,丫鬟肯定见不到并且也不愿意,那府邸里还有谁能为自己所用?童管家?不,那个老货眼里只有杨长清,就算雪梅胜算已定,童管家也不会投靠雪梅,自然,更不会帮助自己。      想了一些宅院的人,最后谢贤想到了春荣家的,那个惟利是图的老货,自己嫁过来,她为了一些赏钱竟然在鸾栖院外面站了一夜,是个为了钱能干很多事情的人,说不定也能传达自己的心意。      “我要见春荣家的一面。”      丫鬟没有犹豫收下了簪子,谢贤满心欢喜地等着春荣家的,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等了几日,除了另外一个丫鬟来送饭菜,还有整天摆着臭脸的狱卒,谢贤没有见到任何人,甚至让她怀疑,丫鬟收了她的簪子跑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日,春荣家的终于踏入了监狱,谢贤突然好想哭,在监狱呆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了第四个人。春荣家的躬身笑道:“老奴来迟了,今日好歹有些功夫。不知道夫人见我作甚?”      虚假的行礼,客套的虚话,谢贤都不在意,挺起胸膛,好像她还是鸾栖院的主子。“我希望你能够去找杨长清,让他见我一面,只要你有法子,我会给你银钱。”      “银钱。”      “现在没有,”谢贤的确拿不出手什么了,“我只要能见到杨长清,就有机会,我虽然无把握自己还能有命,但是我能处置自己的嫁妆,我确定。”      “成交,”春荣家的笑嘻嘻说,“其实我也想说,夫人能够毒死老太太,也是为我们这些下人谋福了。还请夫人等着吧。”      她走了,谢贤闭上眼睛,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比现在还累。又等了一些时日,杨长清终于来了。      他身穿缟素,面泛清愁。衣裳的领口上悬着一缕枯麻。进入监房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瘦了。”      何曾能够不瘦,谢贤每日吃的与监狱里的天差地别,能够下咽果腹已是大幸,况且成日为忧愁所困扰,如何还能不瘦。“你准备多久,多久处决我?”      “不知道。”小时候喜欢吸着鼻涕的杨长清回答。      谢贤也不知道。“那么在我还苟延于世的时候,你能不能够让桃红和我关在一起。”      “可以。”一如往昔般温柔。      谢贤无话可说,脸上戴起了示意杨长清离开的表情,杨长清假装没有看见,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贤没有回答,很多语言凝聚在她嘴里,但是没有一个字能够蹦出来。      杨长清坐在床上,木板咯吱咯吱响动,好像谢贤不说,他就不走了。谢贤又能说什么?因为她害死杨长舒?因为要嫁祸给雪梅?或者是替自己辩解,唔,辩解都是不必要的,的确是自己做的,而且已经败露了,穷驽之末了。      “我恨她,”谢贤感觉脑袋沉沉的,感觉四肢太过疲倦,“恨她没有理由。我就害死了她,害死了她。”      杨长清十指交叉,沉吟片刻,便走了。谢贤落得一丝清净。静等着晚上丫鬟送菜来,谁知那丫鬟送来的不仅仅是菜,还有桃红。      谢贤没有控制住,一把抱紧了桃红,险些就要在那丫鬟面前痛哭流涕。丫鬟带来了两份菜,一份自己的,一份桃红的。桃红的那份根本没有菜,一碗稀的粥,上面浸着几根成年酸菜,谢贤发现桃红也瘦了,简直和皮包骨一样。      谢贤热情地分享了自己的食物,桃红没有推脱,接过来和谢贤一齐吃了,她吃得如狼似虎,饿坏了,谢贤酸溜溜地想。桃红吃完抹了嘴,眼泪盈盈望着谢贤。“夫人,我们……”      “我们已经活不久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时光。”      桃红没有说一句话,但是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与害怕。晚上谢贤躺在床上,桃红呆在挤在边上睡觉,可谢贤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实在好晕啊,像是一把刀贴在额头上,每眨一次眼睛额头都疼得要命,如果不眨,便昏昏沉沉要坠入地狱……      我是要死了吗?谢贤气若游丝,想要张嘴喊醒桃红,却觉得有刀卡在喉咙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桃红察觉几丝异动,醒了过来,谢贤手指着她,桃红连忙过来,摸了谢贤一把。瞬间她便尖叫:“夫人,你身上烧得滚烫。”      谢贤没有察觉到一丝热气,只有刻骨的寒冷和浑身的疲倦。    ☆、杨长清   从监狱里出来,杨长清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谢贤的样貌突然浮现在眼前,憔悴苍白的面容映着着漆黑的夜色,双眼汩汩流着血泪。      杨长清别过头,不去看那树下的幻影,从一扇朱红色的古木门走出来,皎洁月光晒下万丈银辉,照亮一排池塘边的杨柳,不知怎么,杨长清突然想起了往事。      几年前,杨长清记不大清楚了,不过他尽力地寻思,哥哥死了,和他持有婚约的谢贤被她爹娘嫁给了自己,当然其中还有老太太的“功劳”,还记得他在婚房揭开谢贤的头盖,那一张凌厉成熟的脸,深邃没有恐慌的眼神。      就连下人们嚼舌根,也说谢贤有一家主母之范,她也的确将一些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可是那个美好的姑娘哪去了?莫名其妙,杨长清就想起了寿宴上的毒(和谐)药,想起了娘在世的最后神情。      杨长清有些怀疑,自己到底爱没爱过娘,小时候爹不许自己住在消香院,请了专门的奶妈照顾自己,杨长清没有心痛,没有眼泪,没有不舍……      但是有孤寂,现在杨长清觉得很寂寞,寒鸦在枝头乱叫,黑色的云被月亮照白,又淹没了云,只身一人,只有风从墙外吹过来,杨长清的衣襟摇摆,一瞬间,他不知道该去哪儿。      举步走到了鸾栖院,还未进门,潮湿的泥土味夹着百花的清香袭来,院子里开着五颜六色的时节花卉,红红火火簇拥着院子如同花海。每一盆都是谢贤喜欢的,杨长清亲自挑选的。他也选过给雪梅,不过雪梅不喜欢花,什么花她好像都不喜欢。所以他听从春泛的建议给她送了一只虎皮鹦鹉,然而听玉瓶儿说,已经做成了晚膳的菜。      一朵正盛的芙蓉引诱杨长清,他伸出修长的手掐下这朵芙蓉花,突然见花丛中有响动,唬得杨长清退避一下,谨防一条花蛇爬出来咬人。      出来的是玉瓶儿,雪梅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她提着花壶在给花浇水,杨长清问道:“你在干什么?”      玉瓶儿笑道:“姨太太吩咐我照看这些花儿,每天晚上过来淋水。”      “那么多粗使丫鬟不用,偏偏用你。”杨长清率先表示疑问。      “可能是惩罚吧。”玉瓶儿挤出一丝苦笑。      “惩罚?”      “是啊,”玉瓶儿将花壶放在地上,活动了下肩膀,“人生在世,每活一刻,都会意味着受惩罚。或者是上天赏赐的,或者是主子赏赐的,或许是你喜欢的,也可能是你讨厌的。不管是什么,都逃不掉。”      都逃不掉,自己的惩罚呢?“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惩罚谢贤。”      “夫人的事情,不是奴婢这样的下人能够插嘴的。”玉瓶儿提起花壶,继续给花浇水。      “我给你这个权力,”杨长清微笑道,“你现在和我说话,可以把自己当成主子。”      “那我也就不恭敬了,”杨长清听了眉角舒展,玉瓶儿继续道,“既然清二爷给了我暂时的身份,我能选择闭嘴吗?”      杨长清方才舒展的眉角顿时高皱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玉瓶儿的口气这么像雪梅,但是对于她的无礼,杨长清无法斥责。或许一个丫头无法代入到自己身上,为自己排忧解难,所以杨长清继续问她:“如果你的娘被你未来的丈夫谋害,你会怎么处理你的丈夫,或者……”      “十分谢谢你的祝福,”玉瓶儿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我很希望会有那一天,现在我要回去了,回晚了姨太太要怪罪的。”      玉瓶儿提着花壶回去了,杨长清有些不甘,抛了手中的芙蓉花,跟在玉瓶儿后面,一齐来到了红梅院。玉瓶儿直接往她房里去了,杨长清瞧着雪梅正坐在走廊上赏月,不由上前笑道:“怎么了?”      雪梅全身都是月白色的衣裳,头上一点装饰物都没有,丫鬟们爱俊俏的还要别一朵白花,雪梅却不要,越发衬得她素净的面颊。她温柔地说:“看月亮,很圆。”      她有时候就是这样温柔,温柔的笑,温柔的声音。杨长清在雪梅身边这么久,感觉不到她的爱意,有时候杨长清也很迷惑,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话说回来,自己问她如何惩罚谢贤,她会如何回答?放了她,杀了她?还是囚禁一生——杨长清是这个想法。      当杨长清询问雪梅之后,雪梅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我不知道,也不能做出回答。不过我由衷地希望这件事没有发生。知道吗?我由衷地希望姐姐能够和你白头到老,能够为你诞下一位麒儿,那位公子哥能够长命百岁,在他的满月礼上,你能兴冲冲地喂他吃东西。”雪梅一口气说完,显然有些激动了,语调都高了一些。      杨长清大为意外,她在帮谢贤说话,杨长清意识到,她竟然这么善良,但是杨长清却不能够。“或许我们可以一试。”      “不必了。”雪梅没有任何犹豫。      杨长清望进她的眼睛里。“为什么?”话里好像是在审视她。      “我怕疼。”      杨长清知道她没有说真话,但是理由呢,杨长清不知道,如果她有了,自然会生下来的,杨长清对此没有疑虑。      携雪梅的手走进房里,她的手好冷啊,杨长清不由呵了口气,宽衣解带,夏惠进来放帘移灯,各自歇息不提。      第二日杨长清从红梅院出来,只吃了一点早膳便到书房看书去了。春泛进了书房,要往香炉子里燃香,被杨长清制止了。杨长清说:“你出去吧,我叫你,你就进来。”      春泛踏着小步子出去了,他在笑,杨长清已经无力了,估计整个杨府的下人背地里都在笑。杨长清刚刚从架子上取出一本书,拍去了灰尘,外边就响起了敲门声,杨长清眉头一皱。“什么事情?”      进来的是童管家,他穿着一身黑衣,又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奴,看起来活像一只乌鸦。“清少爷,中秋节,准备如何过?”      中秋节,杨长清“啪”的一声将书本抛到了桌子上。“中秋节不过了。”      “可是下人们兴致很高,一年难得有几个好节日,如果这个不大办一场,下人们干活估计也有怨言,腿脚也会不利索。”      杨长清怒吼道:“我娘死了,现在还没入土为安,你现在又让我来操心中秋节的庆祝!”童管家血丝布满的眼睛里多了一些无奈,他只站着冷淡地看着少爷。沉默的尴尬笼罩着书房,杨长清冷静地说:“好,好,你看着办。”      积年的老管家也不愿意捋虎须,转身就走了。杨长清静下来心来,看了几页书,越看越烦躁,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本书,一把火烧了整个书房。      杨长清觉得屁股有点疼,撑着桌子站起来,离开书房,春泛要在后头跟着,杨长清止住他:“够了,你在这儿足矣。”      杨长清又去了鸾栖院。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儿,但是这儿有足够的香,能够使自己忘记一些什么。鲜艳的花朵红成一片洸洋的血海,又像是夏日酿成的浓浓的葡萄美酒,杨长清甘愿沉浸在酒里,甚至不复苏醒。      杨长清又见到昨日遗弃的芙蓉花,已经有些枯萎了,杨长清又见到玉瓶儿在浇花。“你每天都来?”      “不,”玉瓶儿否认,“我只是这几天来,姨太太吩咐的。”      杨长清想起她昨晚上的无礼,不怎么想和她说话,沿着花(和谐)径一路赏花,玉瓶儿却恭敬行了一个大礼,并且道歉:“昨晚上浇了一晚上的花,有些烦躁,所以对清二爷有些无礼,还好清二爷大人不和小人计较,不过到底,奴婢需要为自己的无礼向主子道歉。”      “没事。”有那么一刹那,杨长清又想问了,但还是没有问出口,他不想重复昨晚的场景,或许这个丫鬟又会顶撞自己。玉瓶儿从花壶里洒了一点水给花儿,又笑着说:“或许清二爷可以去寺庙里打醮,有什么不知道的,问问佛祖,问问菩萨,胜过其他人的。”      这是个好主意,杨长清看着玉瓶儿,给了她一个决定性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都过完了,没赶着点儿 ☆、春泛   春泛十分喜欢自家的房子,他的房子是清二爷赏赐的,这十来间房舍位于杨府正门的东南方向,不精致不奢侈,但也不简陋,作为一个小书童、小跟班,春泛能够得到这样的赏赐,已经是不容易了。      但是春泛经常将这个归于自己的智慧,摸清楚了清二爷的性情和喜好,讨好了他,才得到了这样的奖赏。春荣家的也经常这样认为,时而跟住在旁边的婆子交谈,说自己的儿子如何机智、聪明。      春泛走进自己的小花园,这里的小花园实在比杨府花园小了太多,甚至只像是一个院子的后院,稀疏的一些花种在树间,覆盖在小沟壑的稀泥上,只引来几只蝴蝶,翩跹在花骨朵上。      会有丫鬟过来采花,尽管花开得没有后院花园的繁盛,丫鬟们还是这儿采花插瓶,尽管老太太去世了,丫鬟的习惯也未曾改变,而且春泛从来不会驱赶前来采花的丫鬟,能够提供花儿给她们,让春泛感觉到荣耀——一种虚荣感,经常春泛会对她们笑,丫鬟们也报以羞赧的笑脸。      老太太去世之后,丫鬟们的笑显然更加自然更加温和了,她们不用担心受怕,也不会再拘谨,但是少爷面前,她们会假装很难过,春泛是知道的。      穿过花园,是一条悠长的走廊,黄色的柱子像是一排哨兵,好多次春泛想要请泥瓦匠过来刷一下漆,拖着拖着大半年也还没行动,春泛有些尴尬,下次一定要请一个来。      走廊的尽头坐在春荣家的,她正在做针线活,春泛走过去挨着坐下来。“娘怎么又拿针线了?”还记得以前娘做针线的时候,不小心扎了一根手指头,她扬言再也不拿针。      “给未来的儿媳妇做东西。”春荣家的用唾沫濡湿了线头,穿过针缝里。“我的乖儿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成家立业了。你要是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我在杨府里给你找个丫鬟也罢了,娘当然不会随便给你找,我看红梅院的玉瓶儿就很不错,她还是我的干女儿呢。”      “我不要。”春泛想起了童嫣儿——童管家的女儿,性格活泼,她曾经蹲在岸边拨水那一幕,永远定格在春泛心中。“我们现在要操心的是中秋节的盛宴,自从那老太太死了,我们做奴才的可是兴致高涨,这样的好日子,怎么也得庆祝一下。清二爷只当我们庆祝中秋哩。”      “什么狗屁东西,也值得你在这儿说三道四的。你正经给我个孙子才是。”春荣家的说几句就怒气冲冲。“厨房里我新聘了三个丫鬟,还有老太太身边的寒香——那可可怜的丫鬟清二爷恩准她回到厨房继续干活,这四个人你也能挑几个,收着也行……”      童嫣儿的事情春泛还没准备告诉春荣家的,也不想听她继续聒噪,随便寻个由头告辞了,进了清二爷那边的院子,春泛看到清二爷高高皱起的眉毛舒展成一条平缓的黑线,清澈的眼神正闪烁着打量自己。      “清二爷兴致真高。”春泛嗅到了他的开心。      “没有,”杨长清也往一根柱子旁的栏杆下坐下来,穿着青色裤子的腿盘了起来,“只是想打醮,这件事你去告诉童管家,叫他准备,别耽搁,越早越好。”      春泛只得照做,告诉了童管家,虽然童管家一大把年纪了,谁又知道他雷厉风行,第三天就安排妥了,只是去的人不多而已。      春泛只看到杨长清、雪梅、和她的丫鬟们——玉瓶儿和夏惠,他们四个人坐进一顶青绸斑竹轿子,四个轿夫高高抬起轿子,春泛只得跟在轿子后面走,不甘心地,转角处看到了童嫣儿,她跟着春泛一起去,随口说道:“我爹说你们去庙里烧香,我也跟去求个好运气。”      亲爱的童嫣儿,我愿意用我所有的好运气,换你的霉运,春泛满心真诚地祈祷。有童嫣儿跟在身边,春泛觉得很快乐,但是很压抑,他甚至不敢大声喘气,也默默希望大太阳不要将自己晒得流汗,否则会有臭味。然而童嫣儿十分不在意,她大声地和轿夫交谈,呼吸粗重,豆大的汗浸湿她的头发,站在皮肤上,在太阳照射下白花花的。      当从穿过镇子,到达山路的时候,主子们要了几口水喝,春泛看着也渴,在继续赶路的时候,也喝了几口,童嫣儿嘴里说话爆饭一样,连姨太太都看不过去,吩咐夏惠让童嫣儿安静下,童嫣儿才不情愿地撇了撇嘴,然后闭上。      山路两旁青绿色的树枝交错,有时候紧紧攫住人的衣裳,大伙儿小心翼翼地避开,一直到下午放在到寺庙。这座寺庙是此处最大的,气势恢宏,金碧辉煌。轿夫们在门口停下来,清二爷和雪梅从轿子走下来,雪梅又吩咐夏惠跟着,三人一起进了寺庙,其他人则在外边等候。      春泛有些纳闷,竟然玉瓶儿都得候在这儿,反不如夏惠来得得势。等了一会儿,童嫣儿百无聊赖,一张脸上写满了无趣,竟开始咒骂起来。玉瓶儿连忙开口:“佛家胜地,你还是别说这些污言秽语来得好,否则等会儿……”      这个玉瓶儿自己的嘴被缝上了,还不许别人说话了,春泛连忙打断:“我们在寺庙外边呢,说几句有什么要紧的。”      玉瓶儿闭口不言,只笔直站着,春泛朝她翻了个白眼,就和童嫣儿使了个神色,然后自己往寺庙后面的林子走去。这儿的树春泛不认得,不过像是哨兵一样挺拔地站立着,春泛转头去看,天啊,童嫣儿并没有跟上来。      春泛懊恼地原地返回,却发现童嫣儿只是在很远的后面跟着,春泛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到她靠近自己之时,春泛笑了笑。“嫣儿。”      “气死我了,”童嫣儿开始抱怨,“我也想去求佛祖赐好运的,没想到杨长清竟然不许我们进去!还有那个丫鬟玉瓶儿,又粗鲁又做作,恶心死人了。”      这儿没有其他人,春泛也不担心。“那玉瓶儿是雪梅的贴身丫鬟,又是我娘的干女儿,也算亲的,你还是别这样说她。”      “咋,”两个人在林子中穿梭,“我说了,她还能把我舌头拔下来不曾?连进庙的资格都没有,我们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春泛找不出话来接她的,只沉默不语。两旁的树木越来越高大,走到尽头,是一条小溪,水流动得像是一条白色的丝带,平静地覆盖在河床上。嶙峋的石头堆积在河岸,一块很高的青色大石覆满青苔,春泛携着童嫣儿坐了上去。      然后春泛扎起裤腿,褪下鞋子,往河里走去,河水刚刚浸过小腿,不平的石头咯着脚丫让春泛有些想要发笑,走了几步,有几条黑色的鱼穿梭在其间,春泛伸手去抓,但是出乎意料,每次都扑了个空。      春泛觉得自己更适合给书房的香炉添香,更能从书架上取出清二爷想要的书本,对于捕鱼这些事,竟然一窍不通,每次看到想要抓的灰鱼顺流而下,从视线中游过,春泛就想拿一张大网来,把它们都抓尽。      童嫣儿无聊地坐在石头上,看春泛像个小丑一样在水里滑稽地捉鱼,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他手中依旧空空,瞧他这次的架势好像要抓到了,他刚刚将手伸进去,脚底一滑,整个人都摔进了河里。      童嫣儿凑过去,不管穿着鞋子,便走进了河里。“你真没用,废柴一个。”童嫣儿双手叉腰,对着正从水里爬出的春泛说。      细小的水珠从他的衣裳头发淌下,他将舌头吐出来扮了个鬼脸。“鱼太滑了。”      “滑你的骨头。”脏话从童嫣儿的嘴里像是毒蛇的汁液被吐出来。她盯着水里的一条白色小鱼,静静地一动不动,水里的小鱼亦然。一个出奇不意,童嫣儿双手迅速地伸进水里,握住那只白色黑斑的小鱼儿。“你瞧,多简单的事情。”      童嫣儿不以为然地将鱼抛到岸边,春泛想,今下午抓一下午的鱼,那岸边会不会堆积很多鱼啊,今晚有好餐吃了。      果然抓了很久,但是没有一下午,春泛从水里抓住一条鱼——今天抓到的第一条鱼,他先是兴高采烈地在童嫣儿面前摇摇摆摆,然后也学着童嫣儿将鱼抛去岸边。      不巧的是,鱼砸到了杨长清。    ☆、雪梅   纯金铸造的佛祖、菩萨、各路神仙罗列在前面,雪梅捧着三支燃着白烟的线香闭目祈祷。玉箱儿去世的时候,她寻了这个由头前来寺庙祈祷,现在老太太死了,雪梅借玉瓶儿之口,再一次来到这儿继续祈祷。      上次她签祈祷杨长清、老太太、谢贤的夭亡,然而现在去了两个,就剩下杨府的二少爷了,雪梅这次虔心地想,佛祖啊,将他带走吧,他是个罪恶的人,和自己一样的罪恶。      她总是相信自己祈祷得足够虔诚,神仙们总是能够听见的,并且大方感概地满足自己的愿望,甚至,雪梅嗅到了杨长清死亡的气息。      阿弥陀佛。      雪梅睁开眼睛,拜了三拜。站来一旁的夏惠恭恭敬敬,只像是一团肉,没有喜怒哀乐的肉。在雪梅环视四周之后,并未发现杨长清的身影。“他去哪儿呢?”      “刚才姨太太烧香的时候,”夏惠连忙解释,“清二爷好像突然悟到了什么,说要去后山里走走。”      雪梅如此虔诚地烧香以至于杨长清吩咐夏惠这些事都没有听见。罢了,雪梅根本不在意他要做什么,反正最后通往死亡之路就好了。和夏惠从祠堂出来,便是一个开广的院子,亭亭如盖的树木像哨兵一样挺胸抬头,单薄的金光自天际洒下。      然后雪梅看到贾枝从外面旁边的小门走出来。他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裳,一张憔悴的脸,一具枯槁的身,雪梅险些把他当作了杨三爷。“贾少爷好。”雪梅率先打招呼,引得夏惠慌忙朝贾枝行礼。      贾枝眼皮本下垂着,听到声音抬眼一望,瞧着是雪梅,脸上并无多大波折。“原来是夏姑娘。”      雪梅没有理会这生疏的称呼,只笑着说:“贾少爷也来这儿烧香呢,可不凑巧,清二爷溜林子去了。”      “不凑巧的事情多了去了。”贾枝说。      雪梅对贾枝一笑,便要携夏惠退去,贾枝叫住了雪梅。“我不相信是谢贤做的,她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我知道的,就像你知道你的手,你的脚,你的胳膊一样。”      “哦,”雪梅饶富兴味地道,“所以你说有人陷害了?是谁?我吗?”雪梅咯咯笑着,像是有人在饶她痒痒。      “并不排除,”贾枝冷静地道,“凡事皆有可能。”他从袖子里面掏出一个黄符,上面用朱砂写着乱七八糟的鬼画桃符。他递给雪梅。“这是我方才在主持那儿开过光的,我觉得你用的着。”      “我也觉得,并且觉得自己将有血光之灾了,”雪梅娓娓说道,“老太太生日时,你送的布料刚好裁剪寿衣,你送的银镯子刚好压棺材,这次你送我黄符,我肯定会有需要。”      “你真喜欢调侃人。”贾枝如此说道。      雪梅没有接他的话茬,到底收下了他的黄符,并且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给他。这个荷包是夏惠绣的,前几日刚刚竣工,除了自己和她,没有第三个人见过,雪梅确保不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贾枝出乎意料地收下了,并且匆匆告退,雪梅没有多顾,摸着手中的黄符,想了想,最终抛给了夏惠,她才是需要这个的人。      两人出了门槛,四个轿夫和霜打的茄子一样焉在那儿,玉瓶儿拿着手绢儿轻微地擦汗,举止倒也还得体。来的春泛和童嫣儿都不见人影。      雪梅问了玉瓶儿,玉瓶儿只说三人都在寺庙后的林子里,雪梅点了点头,便溜进了轿子,约莫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三人身影,雪梅轻哂道:“轿夫,你只管抬起轿子领我走。”于是大伙儿便走了。      回到杨府,雪梅也擦了擦汗,到了红梅院,玉瓶儿奉上瓜果,夏惠一旁打扇,雪梅乐得逍遥自在。夏惠眉角露出一段哀愁。“姨太太,就这样把少爷仍在山上好吗?”      当然不好。雪梅没有告诉他,玉瓶儿又端上洗手水,雪梅浣了手,笑道:“玉瓶儿,你叫轿夫去山上接他们。”      玉瓶儿答了声“是”,便退下去了。      雪梅看着霞光万丈的天空渐渐浸满黑色,半个水晶盘大的半边太阳坠落西山,一轮圆圆的皓月从天尽头处升起,皎白的月光遍洒进来。玉瓶儿回来了,并且手里拿着一份信。      起初雪梅没有在意,直到玉瓶儿将信递过来。      “清二爷回来了吗?”      “已经回来了,”玉瓶儿道,“而且看样子,非常有兴致。”      雪梅可不在意他有没有兴致哟,拆开信封,雪梅抽出里面的信笺,上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遗憾的是,雪梅并不认识,不过玉瓶儿认得,雪梅只得教她读来听。      一字一句,原来是爹娘寄来的。说得无非是他们身体很好,拿着自己给的银子做了一笔小生意,买了一幢比原来还大的房子,然后就是不知疲乏地提醒自己注意身体,遇到事情不要和主子们对着干,明哲保身等等……      感动是有的,信的尾巴上写着中秋节快乐,而中秋节只不过是三四天后的事情了,雪梅很诧异爹娘的心思,竟然可以算到这个时候,殊不知一封信能够千里迢迢地从外面寄来,充满多少未知与变数。      独自坐在床旁,夏惠托着另外一盏更加明亮的油灯过来,放在花桌上,摇曳的灯火跳跃在白薄的窗纸上,庭院外交错的枝影像是水墨画刻在纸上,雪梅有些想睡觉,杨长清进来赶走了她的睡意。      笑意和他的眼睛鼻子一样,成了他脸上的装饰品,从他踏入房里,一直没有停过笑,雪梅有些纳罕,他究竟得到了什么,让他笑得合不拢嘴。      “梅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杨长清坐下来,门口吹进来的风带着杨长清身上的气味,雪梅下意识碰了碰鼻子。      “怎么做?”      “我不忍心处决她,”杨长清说到谢贤,脸上到底有些尴尬,“我记得曾经和她,还有贾枝一起玩耍的愉快时光,我每次想到要杀死她,前尘往事就会往我脑海里冒,直到我筋疲力尽,无法去想象。所以,我决定终生囚禁她。”      说真的,雪梅听到这样的处决,心里和平静的湖一样,没有一丝波澜。“圣明的决定,不是吗?”雪梅笑了。      “我就是放心不下娘的事情,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我有时候……”      “不用去想,”雪梅用小铁丝挑了挑灯芯,火光登时更加明亮,两个人的脸上都涂了一层橙光,“你为她守了七日的孝,用了最好的棺材埋葬她,你做的已经足够了。没有那么多死都要将凶手惩罚的。如果真是那样,杨府就不复存在了。”雪梅想起了自己的仇恨,只感觉它吊在嗓子口,不止一万次,雪梅想要一把火烧了杨府。      她还有些理智,如今去了两个,接下来只要全力对付杨长清即好了。至于谢贤,如果没有杨长清发话,她只是监狱的老鼠,动动手指头便能够使她灰飞烟灭。      “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雪梅望去他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在看自己,他像是在对灯火说话,有细小的飞蛾绕着灯飞啊飞,直到雪梅瞧着杨长清的脸上泛起了潮红。      像是喝药了,雪梅冷笑道:“今日已经晚了,你去吧。”      “告辞。”杨长清没有犹豫和抗议,径直走了。      等玉瓶儿关门要退去的时候,雪梅问她:“他今日是怎么了?心肝里浸了什么蜜糖,整日里笑呵呵的?莫非果然是笑弥勒附体了。”      “不知道,”玉瓶儿接下来发表自己大胆的揣测,“听春泛讲清二爷今天下午摸了一下午的鱼,轿夫去接他们的时候,里面装的全是鱼,春泛、童管家的女儿、清二爷完全是走下山的。”      “那明天有鱼吃了。”雪梅似乎抓不住重点。      “是啊,不过清二爷一直说自己豁然开朗了,知道要怎么做了。”      这个丫鬟想知道,雪梅便如实告诉她:“他要囚禁谢贤一辈子。”      玉瓶儿眼睛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气势,雪梅眯着眼打量着她,她不负雪梅期望,终于说了:“如果让夫人还活着,便是有一分让她出来的可能。如果她死了,出来的只有尸体。”      雪梅知道,她在害怕,害怕活着出来的“夫人”报复她。    ☆、雪梅   今天是中秋节。      雪梅并没有特加打扮,随意起床随意吃饭,对于雪梅来说,只不过今晚杨府会是一场盛宴而已,而且盛宴尽头,十个家丁九个会回家和家人团聚,雪梅突然想到了爹娘,也不知道他们寂寞不寂寞。      晚上的灯红酒绿,碗泛金波,不是雪梅喜欢的,雪梅更加希望能去外面的世界,比如寺庙山底下,人来人往张灯结彩庆祝着中秋节,两边有许许多多的摊贩,凉皮饺子馒头各类小吃享用不尽,天上除了月亮,还有各色烟花燃放,将黑夜燃得如同白昼。      头顶上挂着灯笼,让人抓耳挠腮的灯谜写在上面,无数佳人才子会通过猜灯谜发展出一段感情来,雪梅依稀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白笔牵着自己穿梭在黄光白光蓝光的灯笼下面,欢喜地赏析……      赏析泡在酒坛子里的白笔的头颅吗?雪梅摇摇头,泛起一丝冷笑,不是以前的自己了,雪梅又一次提醒自己。      晚上雪梅挑了一件蓝色的衣裳,至少不能穿得太喜庆了,迟早会有人,但是自己不能做第一个。穿过外面的柳树和槐树,来到了大厅。出乎意料,并没有雪梅猜想的那样热闹。      桌旁坐的仅有杨长清,春荣家的和童管家坐在小一点矮一点的桌子旁,其他丫鬟们小厮们大部分是没有座位的,雪梅有些尴尬地坐下来,开始和杨长清吃菜。      丫鬟们在合适的时候送上合适的月饼,豆沙馅儿的糖馅儿的,雪梅都不大爱吃,不过她感概地吩咐丫鬟们去给监狱里的每一个人送一份,并且大声地告诉他们,是姨太太送的。      这样让雪梅觉得身心愉悦。      吃看一会儿。“我要出去了。”杨长清脸红道。      “去罢。”雪梅应承着。      “你不问我去做什么吗?”杨长清在将走之际,抛下这句话。      “去做什么?”雪梅违心地问,谁在乎,反正自己不在乎。      “不告诉你。”他带着轻佻的笑走了。      就剩下雪梅一人坐在长凳子上吃饭菜,这也正是雪梅想要的,吃了几块鸡脯子肉,雪梅差点要打饱嗝了,吃得太饱了,雪梅也起身准备离去这晚宴。      外面灯火通明。有丫鬟在放孔明灯,白色的纸映衬着黄色光。在小池塘边,几个丫鬟有说有笑放着莲灯,大树底下,时不时还会传来男女打情骂俏的声音,也是有意思,雪梅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这样的日子也是热闹哩。      雪梅想要一个人清静清静,只教夏惠和玉瓶儿回院子,自己孤身一人在后花园走动。相比前院,后花园竟然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有一个大月亮挂在脑后,跟着自己走。雪梅仰视天上的大玉盘,蓦然想到了爹娘,他们在做什么?      秋日的金风从山林中刮来,携带着千丝万缕花草的清香,满院的花树细细抖动着,簌簌,簌簌,还有女子的呻(和谐)吟。      雪梅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跑到假山后,从石缝里看到池塘边有两个人影,因为光线的问题,雪梅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并不清楚是谁。      他看到男子伸出手在女子两腿之间摸索,女子或许因为疼痛,不住喘息呻(和谐)吟,还没一会儿,男子好似在脱衣服,女子连忙跳起来。“不许,你给我滚。”      声音很熟悉,记不起来。      但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马上就响起来了。“滚到你两腿之间吗?”男子使出一股蛮力将女子压在地上,剥得她寸缕不着。接着是他自己——杨长清寸缕不着。然后男子猛然一动,女子发出如野兽般的声音。      有意思,雪梅心想,或许是只有自己一个,他腻了吧,竟然到了找丫鬟偷腥的地步了,真是情(和谐)欲旺盛。雪梅不欲多加打扰,吐了吐舌头便走了。      回到院子,雪梅照常歇息。第二天院子发生了一件大事。杨长清风风火火地迎娶了童管家的女儿童嫣儿。雪梅刚刚醒来,就听到玉瓶儿在说这件事,雪梅一边用手指梳头发,一边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玉瓶儿道:“是今早上。一大早杨长清就传召童管家,说要喜事冲冲厄运,便说要娶他家女儿,童管家这个人姨太太是知道的,清二爷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会拒绝?只是传说童嫣儿不是个好相与的,没想到她也答应了,只是脸色极为难看。”      说起童管家的女儿,雪梅倒是有点印象了,上次在院子看戏的时候,便看了她一次。也不过尔尔,难怪昨晚上那个声音那么熟悉。这样一来,雪梅更加烦难了,自己只要动一件事情,其他的事情就跟着变了,那对于未来的运行轨迹,雪梅更多地要靠自己,而不是记忆。      “姨太太要不要去见见她?”玉瓶儿说,“如今她已经住进了嫣然院。”      “刚过门,杨长清肯定要和她如胶似漆的,我去哪儿惹人厌做什么。”      “出门了,”玉瓶儿回答杨长清,“他亲自出去买童姑娘想要的东西。”      “很用心。”雪梅洗漱之后,吃了乏淡无味的早膳,便和玉瓶儿结伴去嫣然院瞧新来的姨太太。夏惠从外边进来,和雪梅笑讲:“姨太太,我想回家一日,看看爹娘。”      雪梅笑着恩准了她,并且叫她打扮得好看一些。出了门,到了花园,穿过一堆柳树,到了池塘边。这不就是昨天杨长清和童嫣儿干那事的地儿,雪梅抿嘴,发出一声冷笑。      玉瓶儿从不过问。      童管家从一丛紫青藤屏走出来,他越发苍老了,眼睑往下垂望,嘴上长着浓密的小短虎须,双下巴也显露出来,整个人看着和一只小鸡一样,无精打采的。      “哟,我是要给你老人家行礼了。”雪梅堆满笑容,望着身形佝偻的童管家。      童管家半天才从嘴里哼出一口气。“原来是姨太太,请姨太太的安。”      池塘里的荷叶有些凋萎,氤氲的雾气笼罩在池塘上方,青蛙鼓起肚皮传唱着欢庆的歌声。雪梅笑了笑:“按理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童管家怎么这样怏怏不乐的。”      “年纪大了,”童管家明显在撒谎,他继续说,“所以再好的喜事也只能这样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做,先告辞了。”      雪梅打了一个哈欠,继续和玉瓶儿一起往嫣然院走去,只看到大门口有一个人蹲在墙壁边,雪梅刚走过去,那个人就连忙跑走了。“那不是春泛吗,”雪梅辨认出来,“怎么?他是清二爷给的守卫?那咱清二爷对她真上心啊。”      “估计只是在这儿看一下吧。”玉瓶儿回答。      雪梅走进院子,两边站着的守卫连忙鞠躬行礼,院内放着无数嶙峋的怪石,黑白各色大小不一堆积庭中,无花树池塘,无芳香美景,和鸾栖院相去甚远,好在杨长清没有将鸾栖院交给童嫣儿住,否则雪梅要将她作为对手了。      雪梅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那种趾高气扬、藐视万物的神情,当然如果她不来惹自己,雪梅也不会去沾惹她,但是有时候相争相斗,自己是不会退让的。      进院之后,有粗使丫鬟进来领着雪梅进大厅,这儿的大厅很小,只有鸾栖院的一半,只摆了几张桌子、椅子和一些花瓶。丫鬟们奉上金银花茶,雪梅要了金橙子蜜饯,单并没有见童嫣儿,雪梅有些气凝聚在心里头。      玉瓶儿见机道:“你家主子呢?再者,怎么连个大丫鬟也没有?知道的知道你们院子刚修葺好,不知道还以为怠慢谁呢。”      粗使丫鬟连忙跪下来。“回……回主子和姑娘,这院子的确刚刚打顿好,很多东西还没有。大丫鬟,清二爷还在物色,所以暂时没有。另外我家姨太太,她还在打扮……”      “你家姨太太已经够美了,”雪梅笑道,“还要打扮,是要把全府的男子都迷住吗?”雪梅说得足够温柔,以至于丫鬟脸上泛起潮红。      雪梅连喝了三口蜜饯茶,童嫣儿也没出来。有些生气,她命令丫鬟:“给我去把姨太太请出来,我在这儿恭候她赏面赐见。”       ☆、玉瓶儿   童嫣儿出来了。一个穿粉色衣裳的丫鬟搀扶着童嫣儿从外面出来。她和以前看到的差不多,一样睥睨万物、藐视一切的神情。她穿着一身红色的丝绸衣裳,红得不深,看起来有点粉,老太太去世不久,谁想率先穿一身红色惹人注目。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隐约,玉瓶儿看到她脸上的泪痕。      与其说她是在打扮,不如说她在置气,那眼睛里充满了不甘心和愤怒,至于为什么,至于对谁,玉瓶儿不得而知。      雪梅用眼睛打量童嫣儿,从头到脚细细观察,最后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妹妹真的很标致,难怪清二爷能够对你一见钟情——是一见钟情罢,而且以风一样的速度迎娶你过门,我实在为你感到由衷的欣喜。”      这样一说,童嫣儿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她看起来不准备回答雪梅,雪梅也不能这样干等着,引得两个人不痛快,便打破僵局,笑说:“我的好妹妹,你现在过了门,和我一样都是姨太太了,那日后可得称呼我一声姐姐,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问我。”      客套话,都是客套话。现在童嫣儿被清二爷宠着,还能缺什么,缺什么还会找你呢?玉瓶儿思量,雪梅不过在说体面话而已。令人遗憾的是,童嫣儿好像不喜欢客套话。“有什么我自然会去问清二爷,哪要你来消财。”      雪梅被她逗笑了,又喝了一盏茶。“那是,瞧你们两个人,对方的名字都挂在嘴边,可不是恩爱得紧,瞧我以后要退避了。”      “你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个?”童嫣儿不可置信地望着雪梅。      “否则呢?”      “无聊。”童嫣儿抛下一句话。      玉瓶儿听着都为她尴尬。      雪梅笑了笑。“的确很无聊,今日尤甚。”她站起来,两手交叉放在腹上。“姐姐告辞了。祝妹妹新婚愉悦。”      当雪梅正要走时,童嫣儿叫住了雪梅。“慢着,我想和玉瓶儿说一下话。”雪梅纳闷地转身打量了一会儿童嫣儿,又看了身旁的的玉瓶儿,玉瓶儿简直是如堕五里雾中,迷茫地望去童嫣儿,并且一手指着自己。“我?”      童嫣儿道:“正是。”      雪梅嘴角一笑。“你留下来罢。”说完就走了。      玉瓶儿堆起奴婢对于主子应该有的笑容。“姨太太留下我做什么?”玉瓶儿不希望是不好的事情。      “听说你很聪明,”童嫣儿凝滞在那儿,好像泥胎,“很机灵。”      “谬赞了,姨太太。”玉瓶儿不骄不躁地说。      “我很希望身边能有一个聪明机灵的大丫鬟。”童嫣儿冷眼看着她。      玉瓶儿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她的神情暗示得清清楚楚,她讨厌自己,但是她的的确确抛来了橄榄枝。如今的时势,夫人谢贤被关押在监狱里,还不知道能不能出来,就剩下两个姨太太了。如果理智地选,当然是雪梅要好些,自己侍奉雪梅的时候,基本上雪梅不会打人,而且她聪明有手段,现在还不知道童嫣儿是个什么人,玉瓶儿决计不会轻易站队。      “但愿姨太太能够早日找到一个机灵又聪慧的丫鬟。我这种呆呆笨笨的要回去侍候自家姨太太了。”玉瓶儿拒绝了。而后匆匆走了。      出了嫣然院的门,玉瓶儿想要追上雪梅,然后告诉她童嫣儿说了什么,以表示自己的忠诚,但是雪梅走的影子都没有了,玉瓶儿怀疑她是豹子精变的,要么就是想把自己当垃圾一样倒在嫣然院。      走了几步,花红草绿里走出一个人,迎面撞见春荣家的。      “干娘。”玉瓶儿甜甜叫了一句,其实她心里有些讪讪的。毕竟雪梅曾经为了自己,友好地将月钱扣了一半,外头人都道雪梅暗中克扣丫鬟的月钱,其实到头还是给了自己,不过不用孝敬春荣家的了。      当玉瓶儿把思绪理了一遭,才去看春荣家的。惊讶,春荣家的地眼睛肿得和鸡蛋一样大,眼睑黑得如墨,头发花白得如同雪染,她本来就很大年纪了,现在看来像是短短几天老了二十岁。      可怜的老婆婆,玉瓶儿怜悯。      春荣家的看到玉瓶儿,好像一只憔悴的白猫看到了丰腴的鱼,伸出两只猫爪儿狠狠攫住鱼鳍。“我的儿,我的儿……”      看起来像是疯了,玉瓶儿觉得自己的手被她掐着疼,大声道:“干娘,我在这儿呢,你有什么要吩咐的吗?”顺带着手上的两只银镯子顺下来给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见钱见疯了。      春荣家的视若无物,她盯着玉瓶儿那截雪白的臂膀。“我的儿,你嫁给我儿子春泛好不好,嫁给他好不好……”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玉瓶儿有些懵呆,想起了那个经常跟在清二爷身边的小书童,大的毛病倒是没有,不过孱弱得和小孩子一样,身形瘦小,又没力量。还整天摆着一张玩世不恭的脸,最近没见到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但是玉瓶儿想,自己嫁给他能获得什么?生下一小窝幼小的奴才?      不,玉瓶儿要的不是那些,玉瓶儿要的春泛无法给的。      “不。”玉瓶儿拒绝了。      春荣家的道:“我的儿,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当初收你做干女儿的时候,我就和你说了,若你有造化,我就将你嫁给我儿子,你说说嫁给我儿子有什么不好的?我每个月月钱多得不得了。再说了,正逢童管家的女儿和清二爷成婚,你要是成了,也能沾沾喜气,说不准清二爷欢喜了,还要多赏赐你一些东西呢。”      “这样的辉荣,”玉瓶儿温柔地说,“还是让干娘的其他女儿享用罢,至少,我是不能够。”      不管春荣家的嘴里嘀咕什么,玉瓶儿都当没听见,一直往院子走去,春荣家的还跟在后头絮叨个不停,眼看就要到红梅院了,春荣家的才立住脚,玉瓶儿回到院子。      然后和雪梅说了童嫣儿的事情,雪梅恍若没有听见,只看着画册。等到晚膳时候,还没有夏惠身影,玉瓶儿说要去传晚膳,雪梅点头默许了。      从红梅院出来,天上已经泛起了红霞,一片霞光笼罩在透顶,数不尽的树叶飘摇在枝头。到了厨房,只看到寒香正在训斥一个丫鬟,还有两个丫鬟正在地下挑选豆子。      “怎么了?”玉瓶儿问寒香。      寒香转头见是玉瓶儿,一张严肃的脸才松下来。“师父。”她叫道。出乎玉瓶儿的意料,寒香成熟多了,虽然还是有些幼稚,但是已经不像初来的那样迷茫,纯真了。      寒香又扭头看着那个丫鬟。“听见我说的了吗?记住了吗?下次还要犯吗?我都是为你好,你知道吗?去罢。”丫鬟听了匆匆去了。      玉瓶儿偷偷将寒香拉到一边。“怎么了,那个丫鬟犯了什么错?”      “她太不知道收敛了,”寒香笑说,“她干活不是为了干活,而是为了让别人知道她在干活。这样的丫鬟,迟早会遭人白眼,要是老太太还在,不知道她会如何呢。”      玉瓶儿有点佩服寒香,夏惠也是从老太太那儿出来的,不过好像被吓破了胆,平常提都不敢提老太太,而寒香呢,竟然会主动提起,玉瓶儿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寒香跟在老太太身边的时间太短了吧,免受了太深荼毒。“在这儿过得如何?”      “很好,”寒香一脸满足,“只是能出去外头的繁华街走一遭就好了。”      玉瓶儿笑了笑。“会的。”然后进去叫老婆子炒了饭,吩咐丫鬟送去给雪梅,玉瓶儿回到院子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便回房休息一下,却听到隔壁的房子非常吵闹。      玉瓶儿过去一看,原来是夏惠回来了。她带来许多月饼,正分发给两个粗使丫头吃呢,玉瓶儿笑道:“三个丫鬟都在这儿,姨太太要使唤人都没有。”      夏惠笑着抓了三个月饼给玉瓶儿,又说道:“姨太太正在看画册,不希望有人打扰他。另外我今日听了一番新鲜话。”      “什么新鲜话。”玉瓶儿问得平平淡淡的,就像在随口说话一样。      “哈哈哈哈,今日我瞧见春荣家的,她走过来就牵着我的手,和我说‘你本来要死在老太太那儿的,可是老天爷没让你死成,就是为了让你成为我儿春泛的媳妇的。’我听了笑得气都顺不过来,你道好笑不好笑?”    ☆、春泛   真是太好笑了,春泛一拳打在还未粉刷的原色柱子上,肚子里酝酿了满肠子的怒火,自己喜爱的姑娘,竟然被少爷娶去了,没有人能够理解他此时的心痛。      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春泛真的没有一点胃口,但是肚子却一直在呱呱叫,甚至,春泛亟不可待地想要它闭嘴。独自挣扎了片刻,春泛决定去后院厨房拿一些好吃的东西充充饥。      出院门的时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又提着竹篾篮子来采花,春泛看着就烦。“滚,滚,滚。难道后院花园没有花吗?还死这儿来巴巴望着这个。”      姑娘们吓得到处游蹿,春泛发泄完怒火,径直去了后院厨房。槐树里的秋蝉不停叫着,春泛走进厨房,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错了,在角落他看到一个姑娘浑身淡蓝,钻进炉子里在做什么,过一会儿她爬出来,脸上满是灰烬和锅尘。      “快拿些东西来给我吃。”春泛像是老爷子发号施令,然后一屁股坐到一个凳子上。寒香嘟了嘟嘴,不情愿地拿了一碗米糕给他。      “拿走,拿走,”春泛手拍在旁边的桌子上,“我吃这个东西,你脑子呢?我看那篮子底下有一碗奶酪,拿来罢。”      寒香过去拿给他。“这是给两位姨太太作晚膳的,你要贪吃,吃一点儿也就罢了,要是姨太太们嫌弃少了,我可不会说谎话。”      “我还怕这个,”春泛塞了一大口奶酪,两个腮帮子高高鼓起,冷笑说,“要是姨太太要我命,我死了就罢了,就看她要不要?”      寒香以一种诡异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春泛,她过来取走奶酪盘子,走了两步又转身看着春泛。“你喜欢童嫣儿是吧?府里不少丫鬟都在嚼舌根。”      “你也在。”春泛说。甚至连否认的表面功夫他都没做。      “我只喜欢听,听了能够让你对府里大概的事情有所了解,”寒香老练地说,“不至于稀里糊涂损命。但我从不说,目的依然是一样。告诉我,你很痛苦吧。”      春泛瞪了寒香一眼。“多管闲事。”      寒香转身藏好盘子,继续在炉子里加柴火。春泛起身取来那碗米糕,坐在一旁开吃。“我很难过,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清二爷会喜欢她,但是我一点也不意外,她那么美好纯真,顽皮却可爱,她……”      “没有她,只有姨太太。”寒香纠正。      “你懂什么。”春泛轻蔑又悲伤地说。      “我懂困了就睡觉,醒了就微笑。”寒香笑道。      “困了就睡觉,醒了就微笑,”春泛嘲讽,“你是只猪吗?你当我也是一只猪吗?这不怪你,你懂的东西太少了。你只是厨房的一个小丫鬟,每天烧水、生火、择菜,做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天一天地度过。而我和你不同,我不仅要侍奉清二爷,还要忍受娘每天疯疯癫癫地帮我找媳妇,还要享受心爱的人被人夺去的锥心之痛,你以为我能随随便便就睡觉,就微笑吗?”      “这就是你眼中的你和你眼中的我吗,”寒香停下了手中的活,背抵着灶头,面对着春泛,“在我眼中,你不过是一个替清二爷添香、跟在清二爷身边整天无所事事的一个小书童。而我要忍受厨房琐碎的杂事,要周旋在丫鬟们的尔虞我诈之中,要默默承受所有降临在我身上的痛苦与磨难。你把你自己想的太繁琐而把别人想的太简单。而你现在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你要吃有吃,要睡有睡,只不过追求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春泛站起来,看着非常疲倦。寒香依旧还在看着他。“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是一个丫鬟。”春泛转身走出院子了。      还很早,太阳才渐渐坠落西山,隐约有星星在天空闪烁,不过不大明显。走了几步,玉瓶儿眉开眼笑迎面走来。      “干姐姐。”      “哟,”玉瓶儿看到春泛好像很开心,“干弟弟,我瞧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应该去找个媳妇的。你娘急得,恨不得把全府的丫鬟都送给你当老婆呢。我都替你着急了。”      春泛眼睛充满血丝,盯着玉瓶儿。玉瓶儿止住笑意。“好弟弟,我先去厨房叫饭了,今儿晚上清二爷要来红梅院歇息,我可不能耽搁。”说罢给了春泛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春泛领悟了,但是他有点胆怯。玉瓶儿进门后,身后响起了寒香和玉瓶儿共同的笑声,春泛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是他加快脚步,远离这儿,去那儿。      去那儿的路好漫长,走到了月亮爬上树梢还未到,后院的花园有好多丫鬟在采花,春泛的那朵却被采了,春泛好想对着她们再一次怒吼,可惜这儿不是自己的地盘,如不是看在春荣家的的面子上,她们会把自己打得满地找牙。      终于到了童嫣儿的院门。守卫两个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络绎不绝的小厮搬着家具走进嫣然院。有千金难求的特产丝绸,有镶满宝石的梳妆台,有芳香四溢的香粉胭脂。春泛什么都给不了她,而杨长清却能够,甚至是轻而易举,春泛沮丧地坐在旁边,不敢进去。      有一个小厮在抬一张楠木制成的八步床时,不小心崴了脚。床塌陷一角狠狠地砸中了那小厮,小厮顺势跪在地上。另外几个小厮七嘴八舌地指责他的无能。      春泛逮住机会,连忙过去。“这位哥哥伤了,还是去找府里的大夫看一看,我和这些哥儿一起抬进去。”      四人将床抬进童嫣儿的闺房,房里堆放了许多家具,可是没有一个摆放好,都只是堆在这儿。春泛他们好不容易找了一个空地,将床放下来。其他三个小厮急匆匆要退了,春泛却不怎么想走,他有话要说。      “你留下,我需要将这间房整理一下,大东西我挪不动。”童嫣儿叫住春泛,又指示其他小厮丫鬟自行退去。      “你竟然和清二爷成亲了,你竟然辜负了我。”春泛就差跳起来指着她鼻子了,愤怒、不甘在他的语调里特别明显。      “哈哈,”童嫣儿甚是嘲讽,“你不仅抓鱼没有用,你什么都没有用。”童嫣儿的神色登时阴沉下来,有悲伤住进她的眼睛。“你觉得是我辜负了你?那天晚上我只不过在花园里赏月,他喝得醉气熏熏,他找到了我,还……你知道我只是个女子,我如何反抗得过他,我只能……”她选择闭嘴。      春泛冷笑道:“你知道我并不在意的,但是你还是嫁给了他,不敢说你不是眼红姨太太的生活,眼红这……”      没等春泛说完,童嫣儿已经给他甩了一巴掌。“你不仅没用,你还蠢得无可救药。如果让我爹知道,他绝对会撺掇这桩婚事的。并且清二爷想要,你觉得我爹会拒绝?你要我怎样?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和你来个誓死不从?别傻了,我爱我爹,我爱生活,我想要的并不是你一个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春泛冷冷看着她。“我想要的就是你一个人。”      童嫣儿的眼泪不住往下掉,但是她没有擦。      春泛捏了捏衣袖。      “滚。”童嫣儿咬着下嘴唇,蹦出一个生硬的字。      春泛不记得自己怎么从童嫣儿的院子里出来的,或许真是滚出来的。苍白的月光照射在春泛的面庞上,他开始讨厌中秋,讨厌月亮,他有时候真想当寒香眼中的那个无所事事的小书童,不想有这么多的烦忧。      第二天他又开始了小书童生活。杨长清整个上午都在看书,春泛整个上午都在书房不停添香。添到中午,春泛有些情绪了,适当的时候,春泛从杨长清这儿告了假,去花园转转。      很遗憾地是采花的丫鬟依然还在,春泛都开始讨厌这些人了。远处雪梅和玉瓶儿两个人慢悠悠走过来,春泛只得行礼。“见过姨太太。”      “你怎么在这儿?”雪梅问他。      春泛道:“我心情有些不好,出来走走。”      “痛苦吗?”      春泛低眉道:“有些痛苦。”面对姨太太的质问,不能不敬。      “那就把这些痛苦,原原本本还给赐予我们的人。”    ☆、雪梅   “她怀孕了。”杨长清坐在雪梅房里,他捧着一盏热气氤氲的金银花茶,小口啜饮着。摇曳的灯火下,他的脸显得镇定又不安。      雪梅不安地躺在床上,麻木的屁股如同铅锤,不由挪了挪。像一只训练有素的鸟儿,雪梅重复杨长清的话语:“她怀孕了。”      “是啊,”杨长清将茶杯放在蜡烛面前,挑抖的烛火燃烧在徐徐茶水中,他的脸阴晴不定,“她在牢房里发了高烧,桃红那丫鬟乘着下人送饭菜跑出去,虽然被狱卒们抓回来,她还是百般哀求请个大夫给主子治病。最后我派了一个大夫过去,不仅发现她有高烧,她还有……还有身孕。”      “老话怎么说的,”雪梅低下头,她感觉到有复仇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得了高烧,又得了身孕,高烧能治愈,身孕能给她……给她安全。到头来,我还是该祝福她的。”      “可是我已经许诺囚禁她一生了。日前她爹娘不断替她求情,恳请重查此事,但是我在下人们面前说得斩钉截铁,如果此时放了她,必定会……真是你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开心也不是,难过也不是。”      “孩子是无罪的。”满月礼,满月礼,雪梅埋在心坎的往事啊,满月礼,杨府还欠自己一个满月礼。      “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杨长清说。      怎么处理?难道又要烧香又要拜佛,还是想出什么新鲜法子。雪梅气定神闲望着他,他给了雪梅一个古怪的神情。起身,推门,外走。      “今晚不歇息在这儿吗?”雪梅不是想要挽留他,只是想问些什么。      “我去……去嫣然院。”      很好,老人的哭,新人的笑,他都挂在心上。目送杨长清的身影湮灭在漆黑的夜色中,红唇一抿,雪梅唤玉瓶儿进来。      瓜子脸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雪梅今儿头一遭发现这姑娘有些俊朗。她的神色有些哀戚。雪梅让她把门关了,她乖乖照做。      “你知道吗?谢贤怀孕了。六七个月后,就会有胖小子或者胖姑娘从她肚子里钻出来了。”雪梅打趣着说。      “姨太太本可以,”玉瓶儿停了停,“本可以让他胎死腹中的。现在夫人虽然还被关押在牢房里,但是有孩子这枚筹码,她迟早会出来。话说回来,现在很容易弄死夫人,如果现在出来了,死也是死两具尸体。”      雪梅知道玉瓶儿一心想要谢贤死,如果自己是她,也会这样,毕竟她背叛了谢贤,如果谢贤重新得势,玉瓶儿不会好过。雪梅舔舐了一下嘴唇。“不,她不能死。”玉瓶儿很多次都在谏言让谢贤死,但是每一次雪梅都拒绝了。      不是不想,而不是现在。她必须平安诞下孩儿,为其操办满月礼。必须洗清雪梅前世的冤屈。      玉瓶儿冷漠地说:“如果没有旁的事,奴婢就退下了。”      “不。”雪梅说。雪梅心想,玉瓶儿自从白笔一事之后,处事太过滴水不漏了。就算谢贤、童嫣儿独自找她去说什么话,她都会原原本本告诉自己,如此一来,自己便无形中处在某种尴尬位置了。她一直在表态自己的忠诚,是时候给她一些敬意了。      雪梅趿上鞋子,从床旁的挂钩取了一件小披风,披在身上。“你把床重新叠一些吧,有些乱。”吩咐完玉瓶儿这些,雪梅端起杨长清喝过的茶杯,行到了窗前。      皎洁的月光悬挂在乌云滚动处,银光遍覆长院,雪梅晃了晃杯中的水,用力一甩,将茶杯仍了出去,只听到“哐当”一响,碎成齑粉的茶杯只能自己想象。      转身过去,玉瓶儿正在整理床铺,她握着两只被角,扬空一甩,一个白色的娃娃从床里头甩下来。      玉瓶儿几乎没有异色,她看着雪梅。“捡起来。”雪梅吩咐。      玉瓶儿捡起娃娃。“是个很不错的娃娃。”      的确很不错,白色的娃娃上插着细长尖锐的长针,密密麻麻的咒语雕刻在肚子上。“是个很不错的巫毒娃娃。”      玉瓶儿倒是有些慌张了。“我无意……”      “你当然不是有意的,你不知道,你现在知道了。”一个这样的娃娃,说不清道不明,是不会给雪梅带来什么影响的,反而能够降低玉瓶儿的警惕,在一个聪明的人面前装傻,使她低估自己,才能找到她的破绽。      “姨太太信这个?”      “当然,”雪梅违心地说,“我之前就信了,你瞧老太太和谢贤不是通通去死了吗!玉瓶儿,我对谢贤的仇恨绝对不比你对她的顾虑要少,我也时刻想要除了她,但不是现在。另外,只要我在一日,就会尽力保你平安一日。”      “是。”      “拿去烧了吧。”雪梅关上窗子,阻止寒风灌进来,将自己的披风吹得飘扬如旗。      玉瓶儿将布娃娃放到灯火上方,一缕黑色的焦烟升起,随之熊熊烈火烧满整个布娃娃,玉瓶儿才推门出去。雪梅摇头,她的防御心太重了。      第二日雪梅只带了夏惠去牢房看一看谢贤,到了门口之时,狱卒恭敬地打开房门,只看到谢贤躺在床上睡觉,她骨瘦如柴,肤白如雪——一种病态的苍白,头发凌乱,衣裳不整。      桃红跪在旁边,细心地看着谢贤,等她发觉雪梅和夏惠走进来的时候,雪梅没有见过比那更加害怕的脸,就像是一个怀里抱着婴儿的母亲,正敌对着蛇行而来的豺狼虎豹。      “她还没醒来了吗”雪梅问她,这才发现桃红一直紧紧攥住她的衣角,害怕、无助、胆怯、懦弱都在她的行为举止里。      “还没有睡醒,”桃红回答,“自从夫人病了后,一日比一日爱睡。”      谢贤紧闭的双眼旁有泪痕。雪梅叹息一口,不无怜悯地道:“好丫头,好好照顾你的夫人,她的好日子就要到了。对了,记得和她说,我来过。”雪梅一笑,牵着夏惠走了。      路上夏惠小心翼翼地问:“夫人是不是,是不是要去了?看她身体,真不敢想象能够负担两个人的营养。”      “以后能够负担,她不能死也不会死。”      走出牢房,穿过几条窄细但是平坦的小路,秋雁从头顶掠过,叶子飞舞盘旋,雪梅下意识止住脚步,这儿已经是花园了。      “姐姐。”童嫣儿不知道从哪儿绕出来,跟在她后头的还有一个丫鬟,雪梅自然不认得。      “嫣儿妹妹。”雪梅没有忘记上次的不愉快,但还是满脸堆笑,并且牵着童嫣儿一起在花园散步。      “听说夫人怀孕了。”童嫣儿望着水池塘。      “有失必有得。”雪梅舔了一下嘴唇。太渴了,不想说话。      “可是她的得比失去大哦,”童嫣儿不无挑衅地说,“几个月从她肚子要是出来一个男孩,你说夫人的位置还会落在我们两个之一的身上吗?”      能说出这话,雪梅由衷佩服童嫣儿的胆量。“不会。”      “所以,”童嫣儿的视线落在雪梅的腹部,“姐姐没打算生一个。”      “不喜欢生。”事实上,雪梅也是如此,并且讨厌生下杨长清的子女。每次和他云雨之后,雪梅都会在喝一盏避孕茶,如果没有,第二天也是要喝了,不管如何,雪梅都不想生。      “我喜欢,”童嫣儿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我还喜欢更多的事情。有一日我会站上高峰,睥睨任何一个人。”      “你是在跟我宣战吗?妹妹。”雪梅望着气血上涌的童嫣儿,云淡风轻。      “宣战,”童嫣儿确保自己没有听错,“你说宣战?原谅我,我没有听错罢!宣战是对敌人的词,我和姐姐,用的上这个词?”停了停,她讥讽笑道:“从来没有听说过狮子会和蚊子宣战。”      “我也没有,”雪梅捏着鼻子,“但愿你能遂意。”      “我当然会遂意。”      “那你早上的时候,应该多用青盐漱漱口,”雪梅松开鼻子,装模作样地吸了吸,“你口里一股腥臭味,我的好妹妹,那些东西不会从你的口腔流到子宫的。要从下面流。”      童嫣儿一张脸憋成青色。“你知道很多吗?看来你经常经历啊。”      雪梅扇了童嫣儿一巴掌。       ☆、谢贤   “去死,去死!”老太太狰狞的面颊带着暗红的血液,骷髅的双眼燃放着熊熊烈火。“去死,去死。”老太太掐紧谢贤的脖子,黄牙紧紧咬闭。      “不。”谢贤挣扎着,一个劲头坐了起来,这是……      谢贤有些迷茫。      身上穿的是玻璃丝裁剪而成的碧蓝色寝衣,盖的被子是用墨狐皮毛缝制的,悬挂在雕花八步床的紫红色纱幔依旧在那儿,一点灰尘也没有。桃红穿着富贵,捧着一杯水走上来,满脸嬉笑:“夫人,醒了喝茶。”      “不。”谢贤很不希望这还是一场梦。      “这是夫人最爱喝的百合花蜜饯呀。”桃红依旧端着茶,站在一旁。      桃红瘦得有如皮肤裹着骨头,虽然她现在打扮得很干净,穿得很华丽,但是依旧掩藏不了。她眼皮底下有几块青黑色的淤青,谢贤看了几眼,才发觉,这千真万确是桃红的模样啊。      “这是哪儿?”谢贤疑惑。      桃红挤出一丝苦笑。“这是鸾栖院啊。我们又回来了。”      谢贤看到桃红那一抹笑有些想垂泪,我们又回来了,回到这安逸的地方。谢贤摸着腹部,注视着桃红。“我们为什么能够回来?”      “因为小少爷啊,”桃红笑得很可怜,“小夫人有了身孕,清二爷说牢房对夫人和小少爷都不好,便让夫人居住到鸾栖院了,只是不能出去罢了。不过也不要紧,清二爷经常送来夫人喜欢的玩意儿和食物,很为夫人着想呢。”      小少爷,谢贤冷笑,如果是一位小姑娘会如何?谢贤不想去想,对自己好,会是真心吗?还是仅仅为了腹中的孩儿。而自己诞下孩儿之后,又会是一幅什么样的光景?会死于谋害老太太的原因吗?      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有孩子了。谢贤的手游走在腹处,隔着薄凉的寝衣谢贤都能感觉到孩子的生命,这太美好了,自己很久前就想要一个孩子,没想到那次寿宴之前,和杨长清的一夜温存,便能怀上了。      “外头的丫鬟小厮们怎么说?”      “说这是天大的喜事,人人都等待着小少爷呱呱坠地呢。”桃红将茶水递给谢贤,然后将窗子关上了。      谢贤轻轻啜饮一口。“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一件再小的事,在闲嘴多口中,都会有两个声音。”   桃红打个沉儿。“夫人真要听吗?”      谢贤点了点头,将茶杯搁置在床前的梅花填漆小几上。      “外面有些人说,是老太太投胎投进了夫人的肚子里,前来索命的。他们怂恿清二爷做出不好的事情来。”      谢贤能够想象到下人们是如何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件事,肯定是夸夸其谈,桃红为了不让自己听到那些污言秽语,才如此将话语加工。不过谢贤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的孩儿,就算动了一点儿小心思,谢贤也要将那个人置于死地。      谢贤凌厉地扫过窗外的院子,秋季的花开得都盛。在牢房里谢贤千百次想起鸾栖院,每每想到院子,都是凋枯之象,没想到这儿繁花似锦。      “不会的。”谢贤像是在安慰桃红,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桃红笑说:“夫人放心,如果真发生什么,我第一个就要保护夫人和夫人腹中的孩儿。”      谢贤对桃红的忠诚从未加以怀疑,有些乏味,谢贤重新躺好。“你知道很多外面的新闻吗?”      “知道一些。”      “说一些新鲜的,让人身心愉悦的新闻来听听。”      桃红笑道:“听说昨儿,姨太太把清二爷新纳的姨太太童姨太太给打了。”      他就是喜新厌旧,对于此事谢贤已经不感兴趣了,老的姨太太打了新的姨太太,谢贤倒是对于另外一件事情感兴趣了。“清二爷怎么处理的?”      “听说,”桃红悄悄道,“听说清二爷为了此事大声斥责了雪梅,当着两位姨太太的面和那些大丫鬟粗使丫鬟,要雪梅向二姨太太道歉。”      “这可是大的耻辱啊,”谢贤问道,“老人向新人赔礼道歉,可不是颜面扫地了。活该她有这么一日,真是大快人心。”谢贤紧了紧被角。“她赔礼道歉了吗?没有争论?”      “姨太太解释都没有,直接就堆满欢笑赔礼道歉了,态度非常恭顺。”桃红回道。      “天上做丫鬟的料,”谢贤如此评价雪梅,“不过是清二爷两腿之间的软虫伸进她那宽广无边的甬道而已,奴才始终是奴才,她也只能如此。如果这样对我,那茶不是端到她的手里,而是泼到她的脑袋上。”      “不会的,”桃红道,“夫人现在还有身孕,清二爷绝对不会为难夫人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谢贤抬眼一望,杨长清就踩着碎步走了进来,后头跟着春泛。春泛抱着一团东西,摆着一张苦瓜脸——谢贤看着真觉恶心,服侍自己有那么难过?一个下人都给自己甩脸子看了。      桃红看到杨长清的时候,显然乱了分寸,慌忙行礼之后,就站在床旁。杨长清脸色镇定,没有什么神情。他从春泛手里取过一包东西,放在桌上。“这是百合香,你最喜欢的香料,平常可以燃着。”说完,又加了一句话:“为了孩子。”      他从春泛手中又取出一个匣子,揭开来看,里面放着一个红绳系着的金子花生米。“这是寺庙开过光的,你晚上睡觉也能安稳些。为了孩子。”      他示意桃红打开窗子,指着外头道:“外面新搬来两盆绿菊——”      “——为了孩子。”谢贤接口。      杨长清沉吟片刻,和谢贤打了个照面,就带走春泛出去了。桃红欢喜道:“夫人,清二爷又送来很多东西呢。”      我有眼睛鼻子,我自己会看,谢贤突然满腔怒火,侧了个身子睡下了。      醒来时桃红已经传了午膳,谢贤用水漱了口,吃了几口菜,菜里都是花香味。      “你爱花吗?”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响起。      不爱,谢贤将碗搁下,站了起来。“陪我去外面看一看花吧,桃红。”      院子的花,如火如荼。笼罩在金黄色的阳光之下,什么色的花都像是加了黄色的颜料,透露着一股金色的气息。“我打赌一定有人经常来照顾这些花儿。”      “很显而易见的。”桃红堆满笑容。      在门口转角处,玉瓶儿风尘仆仆走进来。谢贤恨不得上前掐死她,但是为了孩子,她必须克制一下。“贵客啊。”谢贤狠狠看着玉瓶儿。      “奴婢有些话想要对夫人说。”      “我看看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谢贤说完,发现桃红同样怨恨玉瓶儿。      “夫人,我需要单独和你谈谈。”玉瓶儿不卑不亢地说。      “现在不是吗?”谢贤没有打发桃红离去的打算。      “夫人,有些信任只能信任自己,”玉瓶儿努嘴道,“譬如说你以前信任我,后果是如何,你也看到了。我是乘着姨太太午睡的盹过来的,若夫人执意如此,那奴婢可要走了。”      “你威胁我?”      “严格来说不算,”玉瓶儿笑道,“如果我现在走了,并且告诉你,外面的的下人都明里暗里撺掇清二爷烧死你肚子那个所谓的‘孽障’,那才是威胁。”      谢贤打了一个激灵,摸了摸腹部,不,谁也不能伤害他。谢贤让桃红在远处的树下站着,有风吹草动便过来。      玉瓶儿看了看四周。笑说:“夫人,我会救你出去。”      “我现在不已经‘出去’了吗?”谢贤冷眼道。      “我指的是,”玉瓶儿声音突然压低,“从老太太之死的罪恶里解脱出去。”      “我会信你第二次吗?肯定是姨太太派你来的,然后谋害我腹中的孩儿,让我永远没有翻盘的机会。”谢贤声音有些尖锐。      “孩子的缘故,母亲总是会疑神疑鬼,夫人,”玉瓶儿道,“良禽择木而栖,你有身孕,夫人之位还未废黜,你有着其他两位姨太太没有的优势,我当然希望能够选择夫人你。而且,我对你的背叛是迫不得已,当时,我除了这样无别选择。”      “你现在有选择了吗?我信你,那说明我是个白痴。”      “是,你或许不该选择信我。但你生下孩子之后,又会是什么光景?说不定塞给童嫣儿那样的人抚养,充当她的孩儿呢,毕竟孩子小,能知道什么。夫人,为了孩儿,你应该拼一把。而我,这次真是全心全意想要帮夫人,正如第一次一样。”       ☆、雪梅   那是雪梅重生之后,杨长清唯一一次吓住雪梅。      雪梅睡在凉塌上,边缘凸出一块耸起涂抹着红色油漆的木条,上面雕刻着细小的花纹,雪梅将手伸到那儿的时候,冰凉的寒意才使得雪梅醒来。      还记得前日发生的事情,雪梅扇了童嫣儿一掌。哭哭啼啼的童嫣儿打发丫鬟去找杨长清,在知道真相后,杨长清对自己露出无比怖惧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雪梅被杨长清吓住了,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      他激动地上跳下窜,指着自己鼻子说出一系列不知所谓的话语,一条条青筋暴起,雪梅那时看着想笑,多么有趣,如果能让他处于那种状态,雪梅也能尝到复仇的快感。      雪梅坐起来,真想以后以虐待童嫣儿取得快感,至少某位护花人也会感到愤怒。但是雪梅不知道杨长清会不会打自己。      披上衣裳,趿上鞋子。“玉瓶儿,进来倒水。”午睡醒来,太阳几乎要下山了,雪梅感觉有些口渴,不由用舌头舔舐了嘴唇。      进来的却是夏惠。夏惠慌慌张张进门,到八仙桌旁边提起白色的茶壶,倒了一盏热气氤氲的香茶,雪梅喝了之后,毫不掩饰地提出自己的疑问:“玉瓶儿在哪儿?她没有侍奉在侧?”      “回姨太太的话,”夏惠接过空茶杯,放置到桌上,“瓶儿去厨房叫膳了。”      “去的真早。”      说实在的,雪梅一点也不想吃晚膳,这几天的确没什么胃口。就因为扇了某人一掌,杨长清再也没有踏入过自己的红梅院,即使院外的花凋落了一地,他也没打算送新的花来。      玉瓶儿传来晚膳的时候,迫不及待喝了一盏茶。雪梅看着今晚上要吃的菜,火腿炒四季豆、鸡蛋羹、鲫鱼汤,虽然不比平常丰盛,但是说实际的,就算杨长清想要冷待自己,这还是很不错的生活。      唔,雪梅前辈子过够了一餐一顿稀汤的生活,甚至连汤都没有。      “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暗里送箭,总比明里拔刀要好。”玉瓶儿一面将三碗菜和一碗米饭摆在小几上,一面说。      最先进驻雪梅脸面的是诧异,她竟然和自己说这样的话了。以前玉瓶儿决计不会说表达自己喜好的话语,她只会说:“很好。”“很不错。”“我也会这样做。”“那实在太赏心悦目了。”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虚伪,甚至她连表面功夫都不做。雪梅诧异她这次的话语之后,便是对自己感叹。上次的诅咒娃娃一事或许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聪明,并且公然在花园扇巴掌,的确是愚蠢的行为。      “我会这样做。”雪梅亲自倒了一盏茶喝了。“我活在世上只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扇她让我觉得爽,所以我一定会扇。”有时候雪梅发现,杨长清插(和谐)入的时候也很爽,偶尔几个夜晚,雪梅也会主动,因为能身心愉悦。      玉瓶儿道:“或许某位夫人死了,也会让姨太太觉得爽。”      千百次玉瓶儿都在撺掇雪梅,甚至是不厌其烦,雪梅觉得自己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不,现在童嫣儿独得杨长清的宠爱,并且我又被他嫌弃,这当口再做这样的事情,说不定我离死期不远了。相反,我应该替杨长清分担些什么。”      “什么?”      “给谢贤清白。”      “夫人没有清白。”      “那我们就给她制造一个清白。”      “姨太太,”玉瓶儿显然有些惊讶,“恕我直言,你这是放虎归山啊。夫人如果没有这个污点,那么她拥有的比我们的都要多。并且她出来后,不会忘记我们的所作所为的,更糟糕的是,如果她联手童嫣儿……后果不堪设想,毕竟她和童嫣儿暂时还没有不愉快。”      雪梅陷入了沉思。她说的不无道理,谢贤和童嫣儿都有共同的敌人——我,那么她们成为一丘之貉也有有适当的理由。但是,有一把利剑永远悬在雪梅心口——谋害谢贤儿子的凶手,雪梅发过誓要将他找出来,所以雪梅必须让有些事,和前世一样,维持可能有的轨迹。      说不准是童嫣儿,雪梅心想。      “我心意已决,多说无益。”雪梅撕碎了玉瓶儿所有的希望。      玉瓶儿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姨太太想要怎么救?”      门外突然乱糟糟的,只听得夏惠在外面说:“姨太太还在用膳呢。”      一个丫鬟说:“管她用膳不用膳。”      接着门突然被推开了,只瞧着童嫣儿和她的丫鬟秋麦走进来,昂然。      “哟,吃晚饭呢。”童嫣儿将目光落在小几上,好似那些饭菜是猪食。      雪梅没有立马接话,走了两三步,靠近童嫣儿。然后对靠在床边的玉瓶儿笑道:“添个碗不是难事吧,给二姨太太添个碗,她来和我一起吃饭。”      秋麦冷笑道:“姨太太可别会错我家姨太太的意。”      童嫣儿迫不及待说出了自己的意:“我是来看吃的是什么,果然不出我所料,还是这么的——这么的难以下咽啊。”      “看来在妹妹成为姨太太之前,吃的都不是难以下咽的东西。”雪梅笑着说,十分温柔。      “你成为姨太太之前,身份就很显赫么?”童嫣儿挑衅地说。      “半斤八两。”雪梅双手交叉,放在腹上。      “你以为你是谁,”童嫣儿居高临下地说,“我现在独得清二爷的恩宠,想要除去一个老人,恐怕容易得很。”      “是吗?”雪梅才发现她在威胁自己。然后雪梅走到童嫣儿身边,这使得童嫣儿有点胆怯,她不安地挪动了两步,雪梅回之一个温柔的微笑,然后凑到她的耳边说:“你喜欢清二爷的恩宠吗?和小书童的恩宠比,你更喜欢哪个呢?”说完,雪梅坐到小几旁边,开始吃饭。      童嫣儿惊慌无比,先看了玉瓶儿,然后看了秋麦,最后脸上浮现出一种她们两个都没有听见的神情。“我是清白的,你休想污蔑我。”      “你是清白的吗?恐怕不是哦,我的好妹妹。”雪梅端起鸡蛋羹,用小银调羹舀了一口。      “真相便是如此。”童嫣儿气冲冲地说。      “真相不一定是事实,我可以捏造一个事实。只要你觉得你比关押在牢房的夫人谢贤更加聪明,你就继续肆无忌惮吧。”      “你恐吓我!”童嫣儿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端起鸡蛋羹,一把甩在地下,鸡蛋羹碎成无数小块,玉瓶儿连忙移动开了,避免沾上自己的裙子。      “童嫣儿,我警告你,”雪梅声音压得很低,“下一次你再敢伸手摔我的东西,那将会是你最后一次拥有你的双手。”      “你,你……”童嫣儿语无伦次,挥着手想要甩雪梅巴掌,雪梅无所畏惧地望着童嫣儿,望进她的眼睛里,童嫣儿一咬牙,一跺脚,和秋麦走了。      玉瓶儿准备出去拿扫帚和簸箕,雪梅叫住了她。“陪我去鸾栖院。”      “姨太太,你晚膳就吃了几口鸡蛋羹。”      “老天爷作证,我吃的已经够多了。”就把这些交给夏惠和粗使丫鬟罢,雪梅牵着玉瓶儿的手一起往鸾栖院走去。      迟早的事情,杨长清会想要将谢贤放出来,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没有理由。那么自己做了,杨长清在达到目的之际,一定不会忘记感激自己,这是一件好事,顺便的好事。      童嫣儿那般沉不住气,意气用事,雪梅相信谢贤出来,也不会选择她当盟友,即使有了,也只不过是拥有一头粗鲁的母猪。      抵达鸾栖院的门口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雪梅没有困难地走进去,在房里看到桃红站在幔子旁,谢贤正在吃饭。      “你来了。”谢贤冷眼望着雪梅。“你是来奚落我,还是奚落我腹中的孩儿?”      “救你,救你腹中的孩儿。”      “我没有忘,是你使得我进监狱的。”谢贤狠狠地说。      “那你应该也记得,是你先挑事的。毒害老太太本来就不是我,我只是冷眼旁观她服下毒(和谐)药,然后还自己一个清白。”      “所以你没吃饭,特意到这儿来和我讨论这些?”      “我说过了,要我再说一次吗?”寒风吹乱了雪梅的头发。“救你,救你腹中的孩儿。”    ☆、玉瓶儿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天开始恢复日更,第六十五章完结,感谢你们一路看下来~   玉瓶儿从来就不喜欢下雨天。每次下雨,天空都乌黑如墨——虽然现在本就是黑夜。燃起一支陈年的蜡烛,昏暗的烛火跳动赶跑些许黑暗。爬到床上,玉瓶儿迫不及待想要睡觉。      现在她无心去想姨太太要如何救谢贤于水火之中,总之是要牺牲一些人的。玉瓶儿现在想的,是以前的自己,准确来说,是还蹒跚脚步、喜爱吃糖的年幼的自己。      父亲曾牵着她的手,捏着她的脸,笑嘻嘻地问:“小姑娘,你说爹爹该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呀。喜欢‘珍’字还是喜欢‘秀’字?”      玉瓶儿那时候哪个都不喜欢,瞬间便摇起脑袋,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隔间,里面放置了一只古老的鹊尾瓶,登时古老的瓶子变成古老破碎的瓶子,父亲呆呆望着一地碎片,怔了片刻,笑道:“你以后叫叫瓶儿吧,小瓶儿。”      所以她得了“瓶儿”这个名字,不过作为撞碎花瓶的代价,娘打了她整整三日,后来家境不怎么好了,娘为了一根簪子,就将自己卖给了牙婆,从而开启了自己漫长又寂寥的丫鬟之路。      牙婆将自己买去的时候,那天便是暴雨天。红豆大的雨水从天而降,沿着院子围墙蜿蜒流出了一条奔腾的溪河,狂风吹折着自己瘦弱细薄的衣裳,牡丹杜鹃花落了一地。跟着牙婆到她家的时候,身上的衣衫全湿了,自己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起初在牙婆那儿的生活并不好过。牙婆财大气粗,屯了三十来个姑娘,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卖家,全堆在一个院子里,就像粮食货物一样。三十多个姑娘,居住在巴掌大的院子,一张床躺下去全是人,女人家的心思,玉瓶儿就在那儿,跟着她们学得滚瓜烂熟。      到后来陆陆续续有姑娘们被卖出去,陆陆续续有姑娘被牙婆买进来,某一天童管家到了牙婆那儿,想要买三个丫头。牙婆就找到自己,和另外两个——玉罐儿和玉箱儿,自此以后,玉瓶儿就成为了杨府后院厨房一个丫鬟,每天烧柴洗菜,大好的时光浪费在无聊又乏味的生活上。      她从不甘心这样的生活,她怨恨过无情的母亲,甚至有时候难过了,连那倒插门的懦弱的父亲玉瓶儿都要诸多怨言,不过之后便有些愧疚和无奈。      在刚刚把杨府情况摸清之后,杨长清不知道从哪儿娶了一位新娘子,玉瓶儿觉得自己的转机到了,连忙向正牌夫人表明自己的决心,到现在自己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如今姨太太想要拯救夫人,等她出来,自然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到时候,又是一场大的风波。夫人性格暴躁,有点小心思在肚里。姨太太性格阴沉,总是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过玉瓶儿清楚,她们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至于童嫣儿,算了,还不如前两个好使。      想要胜利,牺牲无法避免。玉瓶儿阖上沉重的双眼,跳动的烛火渐渐朦胧,面前一片黑暗,最后连一点点意识也没有了。      初升的太阳从黄红的云霞里冉冉升起,淡红色的阳光从菱格窗子缝隙里洒进来,玉瓶儿醒来的时候唬了一跳,都已经这么晚了。玉瓶儿匆匆收拾一下,连忙去服侍雪梅,心中只暗暗祈祷雪梅还没醒来。      出人意料的是,雪梅已经醒了。她正托着夏惠的手踏过古老的褐色门槛,目光看到玉瓶儿之际,玉瓶儿连忙福身。“抱歉,姨太太。我昨日睡晚了,一时候连时间都没把握好。”      “不要紧的,”雪梅抿嘴笑道,“不过是贪睡了个把时辰,哪个人没有乏累的时候,不用担心,又不是天天如此。对了,你先去传早膳吧。”      从红梅院出来,玉瓶儿还有些担忧,姨太太的性情,绝不会轻易饶恕任何一件她看不过眼的事情,曾经就迟到过一次,没少挨她白眼,如今她既放过了,自然会有什么事情等在后头,玉瓶儿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在她心头。      思绪间已经到了厨房的大门,春荣家的不知道吃了什么好吃的,正拿手指在挑牙缝间的残渣,一看到春荣家的,玉瓶儿倒是想要问她儿子的情况了。“怎么样,干娘,可有给自家儿子找到合适的媳妇?”      春荣家的见是玉瓶儿,登时便有不爽,许是玉瓶儿前些日拒绝了她。“我儿有没有媳妇,不干你的事。最近他有其他的事情忙,也没那么想要找媳妇了。”      “也是该成家立业了,他自己不想着,干娘也要早些为他物色几个,等他想成家了,干娘已经预备着呢,岂不是好?”玉瓶儿笑了笑,继续道:“如果干娘不嫌弃,我看厨房新来的几个小丫鬟,长得都水灵灵的。”      “许是你这个丫鬟想郎君了。”春荣家的迫不及待结束了这个话题。      玉瓶儿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递给了春荣家的。“干娘,女儿想请干娘为自己办一件小事,当然很微不足道的。”      春荣家的将银子收进怀里,隔着衣裳又按了按。“什么小事,你只管说来。”      “能不能让一个丫鬟出府玩玩?”      “你要出去?”春荣家的问道。      “不是我,是让厨房里的寒香出去玩玩。”玉瓶儿回覆。      “不行,”春荣家的嘴巴拧成一条紧闭的线,看起来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不过她又开口了,“那个丫鬟在厨房里头等刁钻头等古怪,放出去玩一天,不知道要捅多大的篓子出来。要是你或者你们红梅院的其他人,我还看在你的脸面上放出来,她却不行。”      玉瓶儿对这种无聊的客套话早已经感到厌烦,拒绝就拒绝,还要说出一箩筐的话来告诉你,而且自己要出去,她拦也拦不住。玉瓶儿只轻盈地笑道:“银子少了吗?如果少了,我可以下次再给你。至于捅娄子一事,我不敢保证不会,但是我敢保证,绝对有人收拾烂摊子。”      “这话没说法。”      “没说法是吗,”玉瓶儿反问春荣家的,“我和你说话,你觉得我在请求你?”      “难道不是吗?”春荣家的貌似不想接玉瓶儿这茬。      “很好,”玉瓶儿双手交叉,放在腹上,这一套是从雪梅那儿学来的,“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丫鬟,自然会给干娘轻视。等姨太太来找你的时候,可不是请求你了,在命令的同时,说不准还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哟。反正奴婢记得,好像姨太太喜欢做处理下人的事情吧。”      “我,”春荣家的支支吾吾,“你少拿一个失权失势的人来压我,我可不怕的。”      “我还不知道姨太太没有清二爷的宠爱,就弱到一个老妪都无法处置的地步。今儿受教了。”玉瓶儿说完,准备走入厨房了。      “慢着,”春荣家的铁青着一张老脸,“罢了,罢了,你明儿叫那丫头出去吧,只说是买菜的。”      玉瓶儿点了点头,微笑地靠近春荣家的,体贴的整理了春荣家的的衣襟,然后从她怀里掏出来自己给她的银子。“我会和她说的,多谢干娘。”然后玉瓶儿不顾春荣家的都气得说不出话来,径直走进厨房传膳。      寒香正在厨房切香葱,切成了碎末用刀身碾压得汁液四溅,炒菜老婆子拿着锅铲,正在炒菜。玉瓶儿看见了雪梅那一份,便吩咐厨房的丫鬟送去。      玉瓶儿过去拉着寒香往门外走,顺便和炒菜老婆子说:“我和寒香出去说一会子话,很快的。”和她说话不是在请求她的同意,只是显得不那么无礼。      寒香开心极了,笑道:“师父,有什么事情吗?”      “能有什么事情。”玉瓶儿想吊一下她的胃口,可说完之后,心里总是空荡荡的,老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没事吗?”寒香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玉瓶儿觉得胸口有些刺痛,莫名其妙觉得好失落……      玉瓶儿握紧寒香的双手,望着她闪闪有神的眼睛。但愿自己想的只是错误的臆想,永远也不要实现。“寒香,你明天可以去外面的镇上玩一天。”       ☆、雪梅   玉瓶儿传来的早膳好难吃。菜色看上去不错,菜看起来也很丰盛,但是吃进肚子里,味道就不那么好了。自己一失势,厨房的炒菜婆子都懒怠了,雪梅无奈,但反正也比前世好吃。      也是,雪梅拈了一片黄瓜在口中嚼嚼,这种菜只不过腌制在糖水里,不用费心煮炒,味道还是没有大变,雪梅不得不承认,成为姨太太风光活了几个月,口味也挑了。      玉瓶儿一旁小心问道:“姨太太看起来没什么胃口。”      能有什么胃口,雪梅百无聊赖地拿起一张生绢,擦拭了口旁的糖水。自从打了童嫣儿一掌,杨长清一连数日没来看过自己,这让雪梅怀疑自己报仇的方法是不是要改变了。至于童嫣儿,上次晚膳时闹过一次,再也没有踏足红梅院了,估计两个忙着闭门造人吧。      那位夫人怀了孩子,这一点雪梅清楚,厨房的人更加清楚,什么好吃的流水价似的送进去,巴不得谢贤吃成个大胖子。      夏惠前来端走早膳,玉瓶儿拿起扫帚开始扫屋。粗使丫头们挥舞着大剪子替院子里的树木修剪,雪梅睥睨一会儿,叫上玉瓶儿。“走吧,牢里去看一看。”      雪梅又带着玉瓶儿往监狱走去,去劝说自己的眼线杏果,这口黑锅十有八九要落在她的身上。玉瓶儿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面装着雪梅没吃完的早膳,杏果久在狱中,需要一些外头的食物,否则她的舌头只记得牢里的米糠麦麸。      狱卒们向来对监狱里的主子无礼,对外头的主子礼遇有加,他们弯下健壮的后背,鞠了一躬,雪梅连叫他们起身的欲望也无,这当口本是来月事的,可是月事没来,月事的毛病却来了,这几天做什么雪梅都懒洋洋的。玉瓶儿瞧着雪梅走进监狱,便抬了抬手,示意狱卒起身。      雪梅打了一口哈欠,终于在一个牢房面前停了下来,杏果一身青绿色的丫鬟袍子变成了灰黑色,人又蓬头垢面的,看起来和山村野人一般。夜壶估计没人倒,粪便的味道四处发散,周遭的囚犯死人一般坐在旁边的牢房,好像闻不到。雪梅闻到了,只好勉强打起精神抬起手,略微捂住鼻子。      “姨太太,姨太太,”杏果看到雪梅,就像是猫嗅到了鱼,扑过来两只手牢牢钳住铁栏杆,“姨太太,你是救我出去的吗?你说过的,只要我指控夫人,入狱后,你会想方设法让我出去的。现在夫人都出去了,你是不是……”      “不是。”雪梅道。      “为什么,为什么。”杏果激烈地抖动着,摇晃着长着一头猪草的脑袋,脸上的污秽玩意儿像是粉末往下噗嗤掉落。      “我需要你承认,那些草啊毒(和谐)药啊你是私自在外头买的,而你在老太太寿宴上指证夫人的证词只不过是为了诬陷她入狱。理由是夫人经常鞭打你无视你鄙视你,你恚恨在心。”      “不是啊,”杏果杏眼睁得和苹果一样大,“不是啊,那些毒(和谐)药草分明是姨太太你塞给我的……”      四周那些闻惯了粪便臭味的人突然一个个都转头望着杏果,瘫痪的脸用极度诧异的神色装饰着,雪梅恍若未见。“是吗?我都不记得了。”雪梅松开手,臭味不那么呛人了。“你应承下来,自然会死,但是你死后,你的家人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我保证,比你当几世丫鬟赚来的月钱还要多得多。”      “当初姨太太也保证我一定不会死,”杏果有些万念俱灰,“但是最后我还不是要死了。我不能答应下来,我想活。”      “那你就活吧。”雪梅揉揉手,双手交叉,放在腹上,“杏果你要搞清楚情形,我来这儿不是和你探寻结果,只是吩咐命令。你如果拒绝,没有人回来救你,我是你在杨府唯一的靠山和支撑,你便等着以与夫人合谋蓄害老太太处于斩刑吧,而且你家人什么也得不到。如果你答应了,你家人还有银钱。可惜,我现在不想做这笔生意了,杏果,乖乖等死吧。”      玉瓶儿不安分地挪动了一下。      “你保证我会活着的。”杏果着急了,双手松开栏杆,有汗顺着栏杆滑落下去。      “你现在不活着吗?”雪梅哂笑。“另外,我也可以食言。”一吐舌头。      雪梅正准备离去,杏果冷笑道:“姨太太啊姨太太,你就不怕我把那些肮脏的事情抖落给清二爷听吗?”      雪梅眉毛一挑,转而慈眉善目地望着杏果。杏果看着雪梅那张脸,突然笔直地坐到地上,估计她都不知道疼了。“我答应你,姨太太。另外,对于家人的报酬,姨太太随便给就好了,只是不要辜负我的家人。”      “早这样不就好了。”雪梅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摸了摸杏果的头发,老天在上,那真是够油的。   和玉瓶儿从牢房里出来,雪梅突然站定,伶俐的狱卒连忙跑到雪梅前面跪下来。“姨太太有何吩咐?”      “你认识杏果吗?”      “认识,”狱卒跪在地上,“姨太太是要我杀她了吗?”      “杀光她牢房旁的囚犯,留下她活命。”      如今阳光越来越弱,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木开始掉落树叶,地上落了一地,梳着丫鬟发式的丫鬟拿着高粱结成的扫帚轻轻扫着树叶,不知名的鸟儿在树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不仔细听,听不出来。      狱卒起身,雪梅使给脸色,玉瓶儿谨慎地将带来的早膳递给狱卒。雪梅不紧不慢地道:“这是上好的菜肴,你拿给杏果去吃,就说是她爹娘送来的。”      狱卒点了点头,面上的神情好像饭菜里有毒(和谐)药。雪梅又和玉瓶儿一起回去,途中经过了鸾栖院,桃红郁郁望着一朵□□色的花,她看到雪梅进来时,慌忙地行礼。“见过姨太太。”      “你夫人呢?”      “睡下了。”      “白日睡觉,你夫人挺闲的。”      桃红挤出一丝苍白的微笑。“清二爷许久没来了,二姨太太来过一次,话里话外都是讥讽。夫人最近有些忧郁,便无事就睡下了。”      “嗯,好好照顾你家夫人。”雪梅笑了笑。      新月如钩,黑夜如墨。      雪梅高高坐在一张明黄花梨圈椅上,手中拿着针线绣兜肚儿,雪梅向来不喜欢针线活,如今不由也做了起来,其实真绣花绣草,也挺好玩的,不过绣在人皮上效果可能更好。      “姨太太,晚膳到了。”玉瓶儿催促。      绣花的线,一般的用红色、粉色、蓝色,有钱人家喜欢用金线,青金红金二色金,雪梅喜欢用白色和黄色的线,看着最亮眼。有时候雪梅突发奇想,想在红布上绣绿花,那模样,光是想想雪梅也能忍俊不禁。      “姨太太,再不吃可要凉了。”      雪梅觉得自己的手有点脏,亮丽的黄色丝线污成了黄褐色,不过雪梅并不在意,在衣裳上擦了擦汗水儿,雪梅重新捻起针线绣花,蝴蝶落花的模样最常见,也不难学,雪梅欢喜地绣着。      “姨太太……”      “哦,”雪梅将针线活暂时抛开,“吃晚饭了啊。”      “是的。”玉瓶儿毕恭毕敬站在一旁。      雪梅开始吃晚膳,一面吃,一面问:“你觉得这件事可能性大吗?”      “我不知道。”玉瓶儿低头道。      “你可以猜猜。”      “估计不能够吧。”玉瓶儿小心翼翼地回答。      “英雄所见略同,”雪梅说罢,看着玉瓶儿面色凝重,不由继续道,“咱两个算不上英雄。不过我觉得,如果再添一个人胜算就大了,至少十成能有九成。瓶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玉瓶儿抬眸望了雪梅一眼。“我知道。”      “那你很容易成功吧,就这样吧。”      “恕奴婢无法……她是我的姐妹。”      “你的姐妹,”雪梅冷笑,“我还是你的主子呢。在这儿你先要谈的是性命,再是莫须有的感情。如果你拒绝我,你知道后果是什么,而且我也可转而命令其他的人。瓶儿,你还无法吗?”      玉瓶儿的神情好像在说玉瓶儿是另外一个杏果。    ☆、寒香   寒香起了一个大早,昨天玉瓶儿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时,寒香便兴奋得眉飞色舞,玉瓶儿走后,寒香不由转了十几个圈。坦诚说,一涉及到这样的大事,寒香根本无法隐藏自己的情绪,仿佛自己还是刚刚入府的小丫鬟。      看到春荣家的的时候,她吩咐寒香买一些菜回来,寒香知道这只是自己出门的理由,并不是真要自己买一些土豆回来,平常可都有专门的人推着小车进来呢,车上装满了土豆、红薯、芋头。      走到杨府后门的时候,寒香还有些发怵,两个守卫执着铁枪,笔直停在门边。这两个可不像厨房的秦鸭子,他们站在那里,不怒而威,一股强大的气场能让人所有的阴谋和诡计都暴露出来。      寒香挺胸抬头,拿出一股问心无愧的底气往门边走去,守卫熟练地伸出铁枪,将寒香拦住。      “我是厨房的寒香,春妈妈吩咐我去买常家的炸土豆回来,说是二姨太太想吃。”      寒香出门之后,看到一条细长的甬道,蹒跚从甬道走过,经过长满青苔的绿石和一些算命的瞎子、卖剑的道士,前面登时豁然开朗,寒香走出来后,是宽广的街道,转身朝右看去,便是杨府的正门,两只石头狮子盘踞在门前,好似在等待猎物。      天啊,自己出来了,寒香心里有十几只小兔子在乱撞,不是经常出来哟,是寒香被卖进杨府后第一次出来,寒香不由原地转了二十三个圈,然后脑袋晕晕然,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寒香却笑了,自己是一个小山村出来的,平常没见过世面,牙婆到自己那幽邃的家乡游说时,曾说城里如何豪华,自己成了丫鬟每月有多少利钱,然后寒香跟着牙婆进城的时候,实实在在被城里的豪华惊呆了,城里的繁荣鼎盛实在太让寒香眼花缭乱了。可那时无法得玩,寒香便打定主意要在城里好好玩一番,这不逮住机会了,寒香在心里感激了玉瓶儿几万遍。      “烧饼哦,刚出炉的烧饼哦!”      “鸡蛋饼,五个铜钱一个,十个铜钱三个,快来买哦!”      “武大郎烧饼哩,皮薄馅儿多。”      “潘金莲煎饼,热乎着呢。”      寒香只看到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高耸在烈日炽炽下,商贩躲在伞棚底下一面干活一面叫卖,行人穿梭在热闹的集市中,猫儿追着小孩子跑,小孩子追着狗儿跑,扒手小偷伸出手从行人腰旁取下钱囊,然后飞一般湮灭在人群中。      口干舌燥,寒香舔舐了一下嘴唇,淡薄的湿意覆盖在唇边,恰巧一个中年汉子在卖豆腐脑,白色的豆腐花儿掺杂着白糖湃在冰水里面,融化的冰冒出氤氲的凉气。寒香要了一碗,可汉子给了寒香两碗。      “我只要一碗哦。”寒香想要纠正卖家。      中年汉子擦擦手,将两碗都递给寒香。“看姑娘这么可爱,就当我送你的吧。”      天啊,寒香太激动了,一面喝了两碗豆腐脑,冰凉的寒意浸在心头,寒香感觉太舒适了,不过稍微有点饱,然后寒香连声道谢,给卖家一个大大的微笑之后,寒香转身离去。      有一个小姑娘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过后连忙跑到摊贩面前。“叔叔,我也很可爱哩,给我一碗咯。”      汉子用着粗重的嗓音喊:“滚,滚,滚!”      寒香走得欢喜,绿色的裙裾飞扬在空中,有行人时不时撞到寒香,起初寒香并不在意,撞多了突然想到刚刚看到的小偷,连忙伸手到怀里一看,银子还在,寒香长吁了一口气。没有银子,今儿可怎么玩。      不知何时面前耸峙着一栋富丽堂皇的高楼,上面的匾牌用金色的颜料写着:怡红院。络绎不绝的男子走进去,也有络绎不绝的男子走出来,他们脸上都挂着洋洋得意的笑,出来的男子有些还在整理裤子。      寒香知道这是青楼,不是好玩的去处,听杨府的老人说,姨太太曾经处罚过几个丫鬟来这儿当姑娘,想必不是什么好地。便在这时,只瞧门旁一个小巷道溜出来一个中年妇女,颜色衰老,大步流星迈到前面揪着一个男子的耳朵。      “好东西,这次可被我逮住了,你还敢学死鸭子嘴硬!”      男子连忙求饶。“哎呦呦,疼死了,你放手,我只是来这儿喝干酒的。”      接下来便是两个人你吵我闹,旁边的行人有诧异的,有害怕的,有打探别人神情的,也有和寒香一样看热闹的。寒香伫立在门旁,不由想,自己真是个井底之蛙,笼中之鸟,平常活在厨房,哪里看到过这样的场面,虽不大好,到底有趣,比起无聊寂寞的生活,外面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不知不觉到了晌午,寒香起初是诧异过得如此之快,然后便是腹中饥肠辘辘,是该找一家饭店客栈将些食物果腹。站到一家客栈面前,空气中漂浮着蒜头香葱、酒肉的香味,寒香有点不敢进去,自己不知道怎么点菜,不知道有什么规矩,说不定会丢丑。但是错过这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吃了,犹豫了一阵子,寒香还是决定去路边摊贩买一些炊饼和馒头充饥。      旁边有卖烧饼和炸土豆的,寒香一面吃开花馒头,一面问:“你们卖到多久?”      商贩们说:“晚上也会卖的。”      寒香这就放心了,要记得买一点炸土豆回去应付,要买一些烧饼给秦鸭子和狱卒吃。当初自己频繁地去找白笔,次次都没见到,倒是和狱卒们混熟了,有次狱卒还给自己一个橘子吃,简直太善意了,寒香要礼尚往来才是。      可是至于玉瓶儿,寒香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又不喜欢说话闲聊,又不喜欢吃零嘴儿,简直摸不清楚她到底要什么,姨太太也是,好歹二姨太太还经常要奢侈的美食吃。      吃完馒头和炊饼,寒香又溜进一家酒肆,这酒肆看起来并不怎么豪华,寒香才有底气进去。不少汉子在喝酒,暗红色的酒水顺着胡须溜进衣襟里,汉子们只手一抹,继续和为数不多的女子划拳。   说书先生在戏台子上说得唾沫横飞,寒香在人群中挤了挤,撞到人连忙道歉,生怕他们动手打人,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些,有些汉子甚至还善意地自动让开,寒香终于在台子右边找到了一个好位置,坐下来好好听说书先生讲故事。      汉子们并未认真听故事,但是说书先生说完,汉子们甩出铜钱,落雨一样抛进他面前的碗里,说书先生一面喝茶,一面收拾落在碗外面的铜钱,寒香连忙上去递了一些碎银子,几个带着青色汗巾的汉子上前不由分说上来灌了说书先生几口。      说书先生喝了几口呛到了,几个姑娘笑嘻嘻上来轻轻拍着他的背,有个少年端着一碗酒示意寒香喝了,寒香咽下一口口水,接过来一口干了,其他汉子见了连连拍手,都端上自己的递给寒香,寒香只得笑着接过几碗吃了,吃得脸颊红通通的。      大伙儿在这破酒肆里喝得醉醺醺的,人人都当起了说书先生,讲述故事,轮到寒香的时候,寒香不知道将什么,便讲了一个怪物折磨小女孩的故事,老天作证,寒香是瞎编的,不过众人听了都倍感怜惜,当寒香说怪物已经被杀了之后,大伙儿都开心地笑了。      从酒肆出来,天色已经黑下来了,这愉快的一天要结束了,好短暂啊,寒香觉得。行到摊贩面前,寒香想要买炸土豆和烧饼回去,却被告知已经卖完了。      “卖完了?”寒香瞠目结舌。“一个都没有剩下?”      “是啊。”炸土豆和烧饼的老板纷纷说道。      我的天,寒香一下子感到气馁,怎么可以这样。正要离去,突然一个老人走出来,拦住了寒香。“姑娘,我这里有一份炸土豆和几个烧饼,送给你吧。”      “为什么?”寒香有些惊讶。      “看你面色着急。我反正是买来吃的,送你我再去买其他的零嘴儿吃。”      寒香接过烧饼和土豆,给了老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偷偷塞给了他更多的铜钱。世上好人真多啊。       ☆、谢贤   每每从梦中醒来,谢贤都没有以前那样难受了。什么都有桃红打理管看,无烦恼事来蒿恼自己,天天就吃了睡,睡了吃。      桃红奉上一盏只是烧开了的水,谢贤正觉口渴,端起来喝了几口,桃红一面收拾茶杯,一面小心试探:“今天,今天是审判夫人的日子。”      “审判?”      “是啊。”      “我今天起来,胎有点不适,还是不去了。”谢贤不要去那儿,如果有个好歹,对于孩子,谢贤不敢想象那个后果。现在她只想平安地在鸾栖院诞下孩儿,哪里都不想去。      “可是外头的人都等着夫人你呢。”桃红看起来有点担忧缺席的后果。      “她们都等着看我笑话,我才不会去白白送死,绝对不会。”谢贤紧紧攥住双手,不安分抽搐着。坦诚说,谢贤自怀孕之后,一日比一日多心,这样下去,她感觉有一日自己会疯。      “姨太太已经答应我们了,夫人,我们需要赌一把,否则就算我们呆在院子里,也无济于事。”桃红搀扶起谢贤,取来一双红色鸳鸯鞋套到谢贤脚上,然后将挂在流苏银钩上的紫红色外衣罩到谢贤身上。      怀孕已有四个来月,腹部已经略微隆起,谢贤多喜穿宽松的外衣,但是在监狱活了那么一段时间,身子已经瘦骨嶙峋,就算腹有孩儿,以前的衣裳穿起来还算宽松。      盈盈走出房门,谢贤就有些气喘吁吁了,小时候娘常说在床上呆久了,不接地气人就软绵绵无力,谢贤现在是感受得异常彻底。好在院门外有小轿子,桃红托着谢贤走出轿子,坐稳后轿子晃悠悠行了,越行越稳。轿子内的空气有些发闷,谢贤轻轻揭开窗帘,外面的花有些凋枯了,叶子也落了一地,飒飒的寒风时不时刮来,谢贤放下帘子,阖上眼睛。      寒冬将至。      轿子停了下来,谢贤走出轿子,桃红扶着谢贤往佛堂走去,进了门之后,满堂都是下人和丫鬟,臭气熏天。高高坐在椅子上的杨长清神色阴晴不定,他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雪梅坐在次之的椅子上,玉瓶儿给雪梅递上一盏茶,不过雪梅并没有喝。      “怎么没有童嫣儿,那个新姨太太。”谢贤小声和桃红说,一面走去为自己准备的椅子,坐在那上面只能仰视杨长清和雪梅他们,没办法,谢贤只能忍受。      “童姨太太最近不舒服。”桃红扶着谢贤坐下来,椅子下垫着鹅毛软枕,谢贤坐在上面的确有说不出的舒适,椅子前有张小几,上面有一些糕点、茶水,谢贤甚至看到旁边还有大夫丫鬟立在一旁,不得不说,杨长清对于孩子还是挺上心的。      杨长清咳嗽了两声,旨在吸引全厅的注意力,方才还嘈杂乱哄哄的声音登时变成小声嘀咕。杨长清道:“爱妻谢氏,数月之前因被控毒害……”他停了一停,继续道:“而入狱,近日爱妾夏氏曾言谢氏无辜,乃有小人背后挑拨栽赃,是以今日重开审判。贤儿,你有何词?”      “二爷,实属无辜。”谢贤恭敬回答,如果今日能够洗刷冤屈,那再好也没有了。      “传人。”雪梅一击掌,狱卒压着杏果走上来。杏果的眼睛深深陷入骨头之中,和死鱼眼睛一样,没有半点活气。她麻木地跪下来,没有一点情绪。“奴婢杏果。”      “有什么说辞”杨长清居高临下地发问。      杏果瞅了雪梅一眼,谢贤也看去雪梅,雪梅朝着谢贤霎了霎眼,然后笑嘻嘻接过玉瓶儿手中的茶。      “奴婢杏果,以前是冤枉了夫人。那些□□都是奴婢私自买的,因为夫人总是无视我,鞭打我,看不起我,我对她怀恨在心,所以想报复她。刚刚好有一个丫鬟和我说,她想害死一个人,然后栽赃到夫人身上,就能一石二鸟,所以……”这番话她和背书一样流利,没有一丝感情。“但是在牢房里呆了这么久,我静下来想,我平生从来没有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情,怎么能空口诬陷他人呢?所以我决定还是说出真话。”      “等下,”杨长清的重点在别处,“有一个丫鬟想害死一个人,嫁祸给夫人?那个丫鬟是谁?”   雪梅又拍了一下掌,两位狱卒押着寒香走上来,寒香的头发凌乱,眼睛里噙着泪水,似乎一眨眼就要溢出来。      “那个丫鬟是厨房里的寒香。”      杨长清的视线从杏果身上移开,看着跪在地上的寒香,轻轻地发问:“你毒害了老太太?”      “我没有,”两行清泪顺着寒香的鼻子滑落,“我没有。”      “她说没有。”杨长清笑道。不过他的笑容里隐约有一丝不快。他看着雪梅,雪梅咳嗽了一声,玉瓶儿走了下去,跪在寒香的身边。“这么久了,我有必要说一句真话。”      “你说。”杨长清摩挲着手掌,等待玉瓶儿嘴巴里能吐出什么话语。谢贤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实实在在是自己谋害的,他们如何把黑的变成白的?      如果她们有这能力,他日自己是白的,说不准也能被她们抹成黑的。她打定主意,等自己清白了之后,一定想办法搞死这两个人。      “前些日子,奴婢经常和寒香姑娘玩耍,有一日寒香姑娘喝醉了,便向我吐露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玉瓶儿伸出舌头舔舐了下嘴唇,好像有些不忍心说下去,“原来老太太真的是寒香姑娘毒害的。寒香被老太太收作丫鬟,会受到什么待遇杨府的人闭着眼睛都能想到,所以寒香受了诸多折磨,做梦都是想要把老太太弄死,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不过老太太寿宴之日,她便能够兴风作浪了。她还未成老太太贴身大丫环之前是在厨房里干活的,所以在厨房是有一席之地的,清楚地了解东西的摆放位置和厨房人员生活习惯,就算有人发现她也不会诧异,只当她闲来无事帮忙。所以她大胆地在老太太要吃的馒头里下毒,毒(和谐)药自然是杏果提供的,这一点杏果承认了,作为报答,寒香必须在夫人那一份下毒,这样便能同时除去两个人的心头刺。前些日子我从她口中听到这些事,真是惊愕万分,日日夜夜不能悬心,想要告诉姨太太又不敢,纠结了几日,决定还是要给夫人一个公道,不能让无辜之人承受不白之冤。”说罢,她看了一眼谢贤。      杨长清往椅子后面一趟,继续问寒香:“你有什么要辩解的?”      出人意料的是,寒香没有辩解,谢贤有些纳闷杏果和寒香两个人,想了一想,估计是雪梅安排好的吧,两个可怜的丫鬟,不过谢贤十分喜欢。      “一切有如玉瓶儿姑娘所言。”寒香低垂着头,谢贤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倒是玉瓶儿还怔怔地在那儿,狱卒推了她一把,她才站起来回到雪梅身边。      “我记起来了,”杨长清拍了拍额头,好像在嫌弃自己刚才多么蠢钝,“你这个丫鬟我有印象的,我还记得我娘死的那一刻,就是你开口笑的,奸计得逞这么开心吗?我看你的脑袋离开你的脖子的时候,你还能不能笑。”      寒香没有接话,杏果已经哑了,两个人像是泥胎木偶。      杨长清朝着谢贤道:“夫人,你受委屈了。”      谢贤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沉重的双眼突然有前所未有的轻盈,身体里充满了活力,方才的疲累瞌睡全都无影无踪。      接着杨长清凌厉地道:“毒(和谐)药是杏果买的,罪恶之源是杏果。所以杏果凌迟而死,至于寒香,砍了她的脑袋。”      “凌迟未必太过了,”雪梅道,“就砍了她们两个人的脑袋好了,何必折磨人。”      “她们是如何折磨我的娘?”杨长清反问雪梅,但是眼睛瞟着一众下人。停了一停,他松口气:“杏果的罪行比寒香重,她必须更痛苦地死去。”      “那就让寒香自己选择死法,选择更轻松一点的,杏果就斩刑。这样便让杏果比寒香痛苦了。”      杨长清道:“好,但是她们两个的脑袋我是要定了,并且我要她们的脑袋,血祭我娘。”      杨长清的目光始终在瞟着下人。       ☆、玉瓶儿   牢房里总是少不了老鼠的尖叫和犯人的低语,玉瓶儿素来喜爱清净,除了主子要来别无他法,玉瓶儿根本不可能踏足这片污秽吵闹之地,然而现在,玉瓶儿不得不来。      狱卒跟在后面,因玉瓶儿的身份,极力溜须拍马:“姑娘小心一些,前面有污泥,仔细脏了鞋子。”      玉瓶儿回头报之一笑。“没关系,我还有换洗的新鞋子。”玉瓶儿都觉得自己是在强颜欢笑,不过至少玉瓶儿明白,对他冷漠总没有好处。      到了寒香的牢门之前,玉瓶儿突然有一丝负罪感,说真的,这么多年玉瓶儿都没有这种感觉了。以前在牙婆那儿的时候,玉瓶儿设下圈套害死了三个对自己嚣张跋扈的贱人,从未有过愧疚感。      狱卒打开牢门,然后恭敬地退下,玉瓶儿摩挲了一阵子手,走进了牢房,寒香衣裳褴褛地蜷缩在墙角,像是一只猫儿。寒香发现玉瓶儿进来,有些胆怯不安地朝着墙里挪了挪。      房里有一张凳子,玉瓶儿捋顺了裙子,坐在上面,轻声说道:“没想到你会承认。”玉瓶儿的确很惊讶,整件事情下来,比自己预想的顺畅千倍不止。玉瓶儿想过杏果会和盘托出,想过寒香会死也不承认,想过杨长清会不相信,但是没有一个实现,玉瓶儿有些不喜欢这样的顺畅。      寒香头抵在墙壁上。“反正你想要这样的结果。”      玉瓶儿知道她在置气,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玉瓶儿也不想解释这一点,反正这一切都要结束了。要是比狠毒无情,玉瓶儿觉得自己真不及雪梅一半,至少跟在她身边这么久了,从来没有发现过雪梅在意什么东西。      玉瓶儿没打算再说什么,只想静静坐着,一时牢房出其意料的安静,寒香抬起头,望着牢顶。“你知道吗?虽然我就要死了,但是我很知足了。我以前在老太太那儿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会死了,但是最后死里逃生。我感激上苍赐予我的新的生活,我也仅仅把它当作意外惊喜。前些日,你告诉我,我能够逃离这三尺围墙到外面溜一圈了,我去了,我也遂愿了,回来之后,我就经常想,就算死也无憾了。”      “没有遗憾么?”玉瓶儿也没有遗憾。活在杨府,就好好算计,得到自己想要的得到的东西,死了就罢了。      “我突然发现还有很多,”寒香冷笑一声,“师父,我想和你一起出去玩,去听折子戏,去喝浓浓的酒。”      一切都不能够了,玉瓶儿悲哀地想。玉瓶儿有些怀念以前的场景,阳光倾斜在黑色的瓦片上,自己独自坐在厨房的小凳上,玉箱儿没好气地和自己说:“你不会自己看啊。”      玉瓶儿透过窗子自己去看呀,白笔、秦鸭子、寒香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听春荣家的训话呢,可如今呢……      门口穿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寒香显然有些发怵,玉瓶儿转头去看门口,春泛涨着一张紫红的脸端来一个红布盖着的盒子,玉瓶儿突然真切地觉察到了心的跳动。      春泛看了一眼玉瓶儿。“干姐姐也在啊。”玉瓶儿礼貌性地回话。春泛不再理会玉瓶儿,揭开红布,盒子上装着三样物品:一个青色的瓷瓶,瓶口用红色布塞子塞着的;一把银色的匕首;三尺白绫。      “姑娘,清二爷的恩惠,自己挑选吧。”不知为什么,春泛脸上也有不忍的神色。寒香浑身颤抖,颤颤兢兢站起来,走到春泛面前,目光呆滞地盯着三样东西。春泛突然想说什么,但是一瞬间便扭头来看玉瓶儿,然后闭上嘴巴安分地站在那里。      玉瓶儿只觉莫名其妙。      “怎么死呢?”寒香突然大笑,手指在三样东西间来回摸动。      “□□喝下去,五脏六腑剧痛无比,死后面色极为难看;匕首自尽,需要莫大的勇气;至于白绫,不仅难受,还极为不详。三样东西,自己看着选吧。”玉瓶儿说完觉得这些都不够好。      “砍头呢?”寒香笑道。      “那样就没有全尸了。”玉瓶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清二爷说要她两个人的脑袋,血祭老太太。”      “反正我也没有全尸了,”寒香挤出一丝苦笑,“砍头吧。”      “干净利落,疼痛只在一瞬间。”玉瓶儿现在想不出其他的词了。春泛犹豫了一刻,叫来了狱卒。狱卒看起来也不开心,在玉瓶儿的印象中,玉瓶儿从来没有见过狱卒会带着这样一副表情,怜惜之情。      狱卒压着寒香在前面走着,玉瓶儿的脚步有些沉重,走在狭窄拥挤的甬道上,不过多时玉瓶儿便落后了,时不时有人在撞击自己,玉瓶儿抬眼望去,是春泛走在自己旁边,没想到他也走得这么慢,玉瓶儿几乎不去理会他,毕竟这儿这么狭窄。      “知道吗?”春泛问玉瓶儿,然后归于寂静。      “知道什么?”玉瓶儿不问,他好像就不会说下去。      “她是一个纯真的好姑娘,”春泛短暂地咬了咬牙齿,“只想着一天琐碎的事情,安于平淡乏味的生活。她不抱怨生活,不嫉妒,不贪婪,没有心机。”      玉瓶儿没有接话,春泛扭头望进玉瓶儿的眼睛里。“我说她那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说完他一甩衣袖,大步上前。玉瓶儿停顿了一会,他说的话,言下之意就是自己诬陷了寒香,这是事实,玉瓶儿也跟上了脚步。      到了外头,日光正好。一大片橙黄色的阳光照在古老陈旧的院子里,褐色的砍头台依稀散发着荧荧红光,寒香将头放了进去,春泛和玉瓶儿立在旁边,亲睹行刑。      刽子手朝手上唾了一口唾沫,然后挥舞着一把巨大的剑。玉瓶儿只希望他能一下就砍断寒香的头,如果砍很多下才砍掉,寒香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可是显然的是,刽子手好像并不忍心下手,这很难见,刽子手勉强道:“姑娘,你有没有什么遗愿?”      “我希望师父,能够找到一个对她无微不至的人,在她失落的时候安慰她,在她受伤害的时候保护她,在她无聊的时候陪着她。”寒香这样说着,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玉瓶儿一眼。      玉瓶儿从她眼睛里读到了:然后那个人亲自杀了她。      那也没关系,玉瓶儿不想解释。不知什么时候狱卒也站到玉瓶儿身边了,他在玉瓶儿耳边低声说:“她是个好女孩。”玉瓶儿知道,不用他强调,狱卒好像看出了什么,又笑道:“姑娘家还是把头转开比较好。”      “不。”不回复他玉瓶儿觉得不礼貌,随口敷衍。刽子手静静等待寒香说完,寒刀一落,香消玉损。      “姑娘很勇敢。”狱卒这样说,但是他的语气极度的悲伤和难过,玉瓶儿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的语调,但是显然玉瓶儿闻到了炊饼的味道。      春泛叹了一口气,瞪了一眼玉瓶儿,径直走出了院子。玉瓶儿对着狱卒道:“叫几个绣活好的人,把她的脑袋给缝上,然后好好安葬她,缺了什么东西,少什么银子,只管来红梅院要。如果干的好,还会送你打赏费。”      “就算银子我出都行,”狱卒斩钉截铁地道,“只是清二爷那边,你也知道的,他要寒香姑娘的脑袋祭奠他娘的坟墓,我们无法……”      一阵粗鲁的叫骂声传来,一个狱卒押着杏果上来,另外几个狱卒粗鲁地将寒香的身体挪开,然后押着杏果上去,可怜的杏果除了尖叫求饶,还是尖叫求饶。      玉瓶儿和狱卒朝前走了几步。“你放心,”玉瓶儿道,“这件事你只管按照我说的去做,清二爷不过做做表面功夫,另外姨太太也是答应过我的。这件事,说起来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我觉得不可能,”狱卒说,“我不是说头这件事,是寒香姑娘根本不可能谋害老太太。”      刽子手手一扬,砍下了杏果的脑袋,尖叫声登时消失。      玉瓶儿指了指杏果落下来的头颅。“人都死了,可不可能还有什么好说的。”      玉瓶儿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杏果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好残忍哦~ ☆、玉瓶儿   从监狱回到红梅院,天色已经大黑,孤独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乌云如澎湃的江水滚瓜涌溅,玉瓶儿叹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房舍,想要燃起一盏煤油灯,夏惠从外头进来,看了笑道:“瓶儿,姨太太赏给我们的石榴,一人一个。”      一个鲜艳散发着香味的石榴映入眼帘,玉瓶儿毫无胃口。夏惠又道:“瓶儿,真难得看你不开心一次。”      “有什么方法能保证一生永远开心吗,”玉瓶儿靠近窗边,望着外面的月色,“不能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没有谁一点忧愁都没有,以前习惯了掩饰,现在我已经满心疲倦了。”      “受过的苦难越多,对生活的感激就会越多。”夏惠清了清嗓子,说出了这句话后,拉上门走了。      玉瓶儿拿起桌上的石榴,剥开吃了几瓣,然后一切收拾妥当,躺在床上开始睡觉,可翻来覆去怎么睡也睡不着,寒冷的月光移到了雪白的墙上,那一抹白更为凄清。曾几何时,玉瓶儿和她一起在深夜讲笑话说故事,但是现在,人都不在了。      很多东西积累在心头,这使得玉瓶儿极为不堪重负。辗转反侧,寻思了良久,玉瓶儿不想再纠结这些事情了,过去的就过去好了,现在她只想睡觉。      次日玉瓶儿去厨房给雪梅传膳,正要走进厨房,发现大门口守卫秦亚枝正狠狠盯着她,玉瓶儿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毒妇,”秦亚枝把这个词吐出来像是吐了一口毒蛇的毒液,“你真歹毒。”他继续说着,目光依旧凶狠不减,好像他极为不舒服,又朝玉瓶儿吐了一口口水。      玉瓶儿连忙闪避,那口浓浓的口水还是落到了玉瓶儿的绣花鞋上,很直白地说,玉瓶儿还没用膳,看到以后真是食欲顿减。勉强朝秦亚枝挤出一个轻浅的笑,玉瓶儿便走进厨房了。      厨房里新的丫鬟干活很伶俐,瞬间便将饭菜备好了,玉瓶儿不怎么想自己拿,就叫丫鬟们自己端去红梅院,可可儿的遇见了桃红,桃红看起来春风得意。“哟,瓶儿姑娘哩,亲自来传膳了?”      她得意是理所当然的,和她夫人囚困囹圄,如今罪行已经在姨太太的兴风作浪下清洗得十分干净,继续住进了鸾栖院,恢复了以往的身份,桎梏已久的压抑自然会变成对他人的嘲讽和轻蔑,不过绝对不是明智之举。“是啊。”玉瓶儿回答。      桃红端起一碟子菜,摇摇晃晃故意地撞了一下玉瓶儿,玉瓶儿依旧隐忍不发。桃红冷笑道:“我家夫人正要去找你说话,快些去吧。”说罢转身就走了。      玉瓶儿叫小丫鬟将饭菜端去红梅院,一想到谢贤要找自己说话,玉瓶儿便有些,有些不自在。朝着鸾栖院走了一会儿,见小丫鬟还没走远,玉瓶儿不放心地叫住她:“告诉姨太太,夫人找我说话。十分着急,等我回来,自然会奖赏你。”小丫鬟点了点头,便匆匆去了红梅院。      玉瓶儿走在小路上有些急促,谢贤会如何对待自己,姨太太会不会及时赶到?不过玉瓶儿理智地想,估计姨太太慢悠悠地吃完早膳再来,不仅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再给谢贤一个下马威。      “慢点走。”鸾栖院的守卫站在门口,温柔地提醒玉瓶儿,玉瓶儿一抬眼,只感觉他们笑里藏刀。      即使有危机在前方等待自己,玉瓶儿也别无选择,恭敬地从走到门口,桃红挑起帘子,玉瓶儿走到房里,谢贤坐在一张贵妃榻上,面前一张小桌子摆放着桃红才捧来的早膳。她优雅从容地舀了一口燕窝,这让玉瓶儿看到了雪梅的影子。      谢贤深红的眼皮登时抬起,凌厉地刮过玉瓶儿。“真是稀客啊,呵呵,我倒是想要请教,我们之间的恩怨应该如何处理。”      “该说的我以前都说过了。”玉瓶儿有些拘谨。      谢贤冷哼一声。“你说过了,一切就可以抵消了我在牢房里受过的苦楚就烟消云散了?我告诉你,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休要我将一切抛掷脑后,而不给你一点教训。”      她果然是这样打算的。玉瓶儿也给自己留过后路,此时不慌不忙道:“夫人,你能够平安出来,还有一半是我的功劳。”      “你指的是栽赃嫁祸寒香吗?”谢贤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不是那个,”玉瓶儿心里有些愤怒,却继续平静道,“是姨太太给你洗了冤屈,而姨太太为什么要这样做,其中自然有我唆使的缘故。”      谢贤眼睛里闪过几丝惊讶,看了看玉瓶儿,继续道:“那又能怎么样?不妨碍我杀你,今晚就会是你的末路。和寒香杏果一样死去。”她吞咽了一个鸡蛋,眼睛始终在嘲笑玉瓶儿。      “不会的,”玉瓶儿冷笑道,“你不能。”      “我怎么不能够了?你倒是说说,难道你的姨太太还会因为一个丫鬟拒绝我?”谢贤又凌厉地望着玉瓶儿。      玉瓶儿道:“是啊,她自然不会,我自然能够死,但是夫人你呢?老实说,姨太太之所以会放你出来,是因为想要和你一起抗衡童嫣儿,等到童嫣儿一死,你就没有价值了,之后会怎么样?当然是你们两个的联盟土崩瓦解。那一刻,便是你们两个相争,你除了地位比得上姨太太,其他什么都比不上。论心机论理智,你通通逊色。所以你的死也是迟早的。夫人,你杀我的确轻而易举,但你自己的坟墓也不远了。”      “你威胁我?”谢贤突然尖叫起来。“我是夫人!唯一的夫人。”      玉瓶儿道:“聪明的人从来不强调事实,也不仅仅是强调事实。”      门突然被推开,桃红伸进脑袋紧张地问:“夫人怎么了?你在尖叫?”      “没事,”谢贤让她继续守着外面,又盯着玉瓶儿,“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熊心豹子胆吃多了,等同于毒(和谐)药。你说,你到底是谁身边的狗?”      玉瓶儿不知道怎么回答,再怎么回答这也是个两难的选择,雪梅或者谢贤,统统不是正确的答案。她只立在那儿,外头透进的薄光将她的脸照射得苍白无比。      只听“噗”一声,谢贤端起一杯茶水泼到了玉瓶儿的脸上,晶莹的茶水顺着玉瓶儿的脸涓涓留下,残余的胭脂堆砌成一条细小的河流,玉瓶儿告诉自己:忍,忍,忍。      “哟,给我的丫鬟洗脸呢。”雪梅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衣裳推门而入,桃红慌慌张张跟在后头,谢贤和桃红交换了一个神色,桃红便掩门出去了,雪梅走到玉瓶儿面前,看着惊慌失措的玉瓶儿。“夫人帮你洗得真干净。”说完笑盈盈坐下来了。      “——我不过叫她来说说话罢了,”谢贤不安地挪了挪,几乎忘记进膳了,“倒是你来做什么吗?”      “听得出姐姐不太欢迎我来,但是我还是不请自来了,身边没有个贴身丫鬟,还真不好行动,做什么都懒怠做,便过来看看了。”雪梅笑道。      玉瓶儿松了一口气,那个小丫鬟到底还是把话给带到了,自己暂时安全不安全就看雪梅如何行动了。雪梅摩挲了一会儿手指,笑道:“夫人,我来这儿,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榷。”      “何事”      “我想和你携手一起对付童嫣儿。”      “我为何要对付她,我和她又没什么大过节,反而和另外一个人有。说不准我应该做的,是联合她,一起对付另外一个人。”谢贤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并且看了玉瓶儿一眼。      玉瓶儿假装自己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心里却是柔肠百结。如果谢贤真的联手童嫣儿一起对付雪梅,那就是鹬蚌相争啊,自己如果左右逢源,说不准还能当个渔翁。      “我的傻姐姐,”雪梅冷笑,“你瞧瞧那个童嫣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又蠢又笨,你和她一起,能斗得过我吗?与其被她拖后腿,倒不如孤身对战,与其孤身对战,不如,不如和我并肩。”      “等她死了,什么后果会等着我。”谢贤偷偷觑看着玉瓶儿。      “当然是我们的战争要打响了啊,”雪梅言语极为恭顺,“哈哈,不过我的好姐姐,暂时我们可是盟友了啊,一起搞死童嫣儿吧。”       ☆、杨长清   完事之后,杨长清从童嫣儿的身上爬下来,背后的丝绸被子时不时递来凉意。杨长清迷离地看着帐顶,刚刚床笫完毕,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此时绵绵一堆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      童嫣儿寸缕不着,起身趿上鞋子,从挂钩接过一件外衣,随手披在身上,便去桌旁倒了一盏茶喝了,杨长清看见也觉有些口渴,便道:“筛一杯给我来喝喝。”      “要喝自己来。”童嫣儿将茶喝尽了,顺手放好杯子,便又上床了。      “你不听我的话?”杨长清扭头大眼瞪小眼似的瞪着童嫣儿。童嫣儿只不言语,朝他给了一个白眼。杨长清继续道:“我不想说第二遍,快去给我筛一杯茶来。”      童嫣儿侧身,背对着杨长清,理了理被子便合了眼睛,像是在睡觉。杨长清不依不饶:“你别逼我。”      “我就逼你了,怎么,你有本事把我头砍了啊,左右你有夫人,又贤惠又乖巧,你去找她啊,找我这个没教养的乡村野妇作什么。”童嫣儿十分怨念,不由睁开眼睛说道。      杨长清闻言只一声不发,连忙起床,他上身未着小衣,只穿了一条小裤。从床旁的凳子上取来外衣外裤靴子一把穿了。童嫣儿只望着他麻利地穿衣,嘴角一张一合,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杨长清整理好衣裳,便推门要走,童嫣儿咬牙说道:“你既要走,下次再也别来了。”      杨长清笑说:“我再也不来了。”童嫣儿一张脸气得涨成了紫红色。杨长清铁青着脸,出了门就往那大红色的填漆柱子上踢了一脚,倒是疼得自己抱着腿倒退了几步。      出了这嫣然院,还没走几步,便看到了鸾栖院,巍峨的院门伫立苍穹之下,金光闪闪的匾牌悬挂门上,两个守卫百无聊赖得蹲在一旁,面色极为痛苦,不过等他们看到杨长清之后,就站得笔直,又有精神又有气魄。      杨长清没有搭理他们,行进门内,恰巧见到雪梅托着玉瓶儿从谢贤房里出来,雪梅瞧着杨长清懵了一下,然后笑道:“见过清二爷。”玉瓶儿更是行礼不跌。      杨长清飞快地扫视了一下玉瓶儿,一会儿才打发她退下,雪梅笑望着杨长清:“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算什么意思。”      “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杨长清淡然道。雪梅望着他,极力在他脸上搜寻着什么。杨长清道:“我知道千真万确是谢贤毒死了老太太,这一点她早在牢房里就承认了。而且,这些我真的都和明镜似的。”      “所以呢,”雪梅还是面不改色,”清二爷原来知道我做了假证,我强迫了丫鬟说谎话,承担责任,这样的后果。”      “所以我非常感谢你。”杨长清语出真诚,他直勾勾望着雪梅。微风从山野刮来,带着清香进驻鸾栖院,吹乱了雪梅满额的刘海。      良久,雪梅才道:“你只是要一个台阶下,或者你想要的是,让她在下人面前清清白白的,是不是?为了孩子,你做的真的很多。”      “不,”杨长清否认了,“老实说,我对我娘并没有多少感情,从小不是她养大,并且她的行事你也是知道的,死了就死了,或者下人们其实早就巴不得她死了。而谢贤在我心里始终占有一席之地,更别说她腹中还有孩儿。起初事发之时,我一时还不能接受,有些怨恨谢贤是真的,到了今日,我并不想为了老太太而疏落谢贤。”      “嗯,”雪梅笑道,“可怜了寒香和杏果。”      “她们,”杨长清用手擦了擦鼻子,“我会厚待她们的家人的。”      雪梅笑道:“那就去做,别耽误了,再者,好好照顾姐姐肚子里的孩子,要知道,我可是要在满月礼上送他一份大礼。”      杨长清和雪梅相对地站着,满院的菊花编织了一片红黄青绿的海洋,面前这个姑娘从入府以来,就十分关切孩子,如今谢贤有了身孕,雪梅更是没有闲着。      听小厨房的人说,雪梅隔几日就去看谢贤的伙食,要求他们做到尽善尽美,有时候饭菜供应没有了,雪梅甚至还会拿出自己的那一份补贴过来,杨长清不知道雪梅为什么会对谢贤的孩子如此在意。      “梅儿,”杨长清心里突然有一丝失落,失落到没有踏入其他地方的勇气,“对不起,梅儿,对不起。我不该因为童嫣儿而疏远你。其实我只是怕,你被我宠得和她一样嚣张跋扈,所以我才想冷你一冷。”      “没关系,”雪梅笑得花枝招展,“没有什么,能让我心灰意冷。”      雪梅踏出门外,守卫双双鞠躬下来,玉瓶儿在门口接着雪梅,杨长清目送她走了几步,便转身往鸾栖院走去,走了两步,不禁回头望一眼,雪梅依旧牵着玉瓶儿往远处走去,她竟然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杨长清有些失落。      走进谢贤的内房,她正坐在小几前,面前摆放着一些早膳,她脸上的神情预示着她正陷入深思,有不甘,有隐忍,有很多很多杨长清看不出的神色。      “贤儿。”杨长清轻声唤了她一声,谢贤登时从沉思中醒来,抬头举眸望着佩玉临风的杨长清,目光突然柔和下来,惊慌和依赖昭然若揭。      “清二爷。”谢贤闭上眼睛,有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杨长清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谢贤身边,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连忙宽慰她:“没有事的,贤儿,没有事情的。”      谢贤将头靠在杨长清怀里,一只手永远停在腹部,她不停地摩挲,好像那是一匹上好的布料。杨长清也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谢贤的肚子,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里面蕴育着一个小生命,几个月后,便会呱呱坠地,几年后,便会追在杨长清的背后跑。      杨长清陷入了沉思,如果是个女孩儿,杨长清可以请最好的绣娘教她针线功夫,请最好的丫鬟和奶娘服侍她,等她长大,将她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儿。如果是个男孩儿呢,好的老师书童必不可少,绝对不要春泛那种玩世不恭的,要请满腹才华的老师和踏实安分的书童。      杨长清胸口憋着一口气,对童嫣儿的愤怒和对雪梅的愧疚登时无影无踪,他现在一心只在这个孩子身上,迫不及待,杨长清迫不及待希望他快些生出来。“没有事的,你会平安地生下我们的孩儿。”杨长清有些像是在安慰自己。      肯定会平安的,杨长清不停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我有些害怕。”谢贤道。      “完全不必,谁要是敢害我们的孩子,我定不会轻易放过。”杨长清目光好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你不能放过。”谢贤咬牙说道。      繁花锦盛、烈火烹油的杨府,后花园开着数不尽的奇花异卉,春天的牡丹迎春,夏天的荷花紫薇,秋天的桂花芙蓉,冬天的梅花水仙,不管什么季节,不管白昼还是黑夜,那儿始终是花环香绕,鸟啼风清。      杨长清穿着一身翠绿色的衣裳,谢贤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孩子穿着上好的丝缎衣裳,奔跑在林间,时不时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花别在发上。      突然前面一个突出的小石子,孩子走得拌了一脚,摔了一跤,杨长清连忙赶过去,小声说道:“看你走得这样火急火燎的,现在跌了知道错了,下次可没这么容易了,说不准牙都跌坏你的。”      孩子本是笑嘻嘻的,不管疼痛,经杨长清这样一说,他连忙嘟起嘴来,双手环住杨长清的脖子。“坏爹爹,下次摔的是你,看你牙跌不跌得坏。”      谢贤连忙赶上。“没大没小的,今儿不给你糖吃。”      孩子不说话,只是笑,在杨长清脸上亲了又亲。“娘不给,爹爹会给我。”      三个人手牵手走在林荫路道上,太阳投射出一大片光笼罩着三人,一片祥瑞和睦。      杨长清就这样沉思在自己的梦中,谢贤用手捅了捅杨长清。“想什么呢?”       ☆、雪梅   一时谢贤的渥恩优胜,起初不满谢贤的下人还有污言秽语,只说她是个害人精,现在看到杨长清如此宠爱她,哪里有人敢说她,只巴不得把自己的月例银子都扣出来给她用,讨她欢心,可夫人都用不着他们的。      新来的什么菜叶水果儿,什么锦缎玩意儿,不消人说就是先送到鸾栖院去,夫人挑了,其他姨太太再挑。雪梅自然不计较这个,她可是有更长远的计划,可嫣然院的童嫣儿就沉不住气了。      因为嫣然院和鸾栖院本没隔多远,有下人蜂拥夫人院房送礼时,童嫣儿都大骂他们是西洋花点子哈巴狗儿,因着清二爷一心只在谢贤身上,一并冷了童嫣儿许多天,下人们都不理童嫣儿,随她去骂,童嫣儿见没趣,只管砸东西,传到杨长清耳朵里,杨长清也是不理会的,饶是春泛在杨长清耳边磨破嘴皮子,杨长清也不肯挪步到嫣然院。      可巧这日立冬,杨府是有立冬日吃水饺的习俗,这日小厨房做了许多水饺,雪梅吃了几口,便嫌水饺无味,原起先小厨房做饭菜都是极尽盐油,可谢贤不知怎么,这几日吃得越发素淡了,小厨房做其他的人份,也是这样寡淡。      童嫣儿身边贴身大丫鬟秋麦破天荒到了红梅院,雪梅倒是像迎凤凰一般把她迎进来,夏惠忙不迭递茶给她喝,玉瓶儿取来剩下的饺子,夹了几个给秋麦吃,秋麦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老早就把脸红了。“姨太太,我家姨太太吩咐奴婢请你去嫣然院坐一坐。”      雪梅和童嫣儿本是有些恩怨的,并且现在和谢贤联手了,自然和童嫣儿便是敌人了。“我哪里去她那儿坐,没的玷污了她的地盘,她要是要说话,就自己来这儿。”      秋麦听完,只去了。到了晚上,童嫣儿果然悄悄来了,雪梅只想冷笑,又吩咐夏惠看茶,童嫣儿接过茶水,一面喝一面道:“你说说,我们府里现在,谁最受宠爱。”      她的语气没有一丝疑问,雪梅淡然道:“当然是夫人呢。只怕碍着某些人的眼睛,活生生把某些人的夫人梦给打碎了。”雪梅没有忘记上次童嫣儿如何在院中奚落自己,如何在杨长清面前使劲作,使得自己没脸。      “不仅是某些人,而是所有人。姐姐,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联手,联手。”童嫣儿喝了茶,放下茶杯。      来讲和,雪梅可不想和她讲和,完全没有一点儿用处。“怎么个联手法?”雪梅笑说。      童嫣儿见雪梅如此,眸光登时一亮。“我们只要干掉谢贤肚子里的孽障,所有的阻拦瞬间没有了。”      “只要这样,谢贤便没有什么优势了。”雪梅笑着和童嫣儿说。      童嫣儿道:“你答应了?”      “你要做就一个人做,别搭上我,我们原来不是朋友。”雪梅道。      童嫣儿反应过来,连忙道:“以前妹妹不懂事,冲撞了姐姐,妹妹在这儿赔礼道歉,还望姐姐看在妹妹少不更事的份儿上,原谅妹妹的愚昧。”      雪梅见童嫣儿说得诚恳,只握紧她的手。“妹妹果然懂事了,如今又赔礼道歉,做姐姐的哪里还能不原谅妹妹,妹妹以前犯了错,还好现在明智,要做什么,姐姐少不了帮衬你一把。”      童嫣儿见雪梅答应下来,十分欢喜,连忙道:“那这事就这样说定了,我们找到合适的时机,再商讨合适的办法,不愁没有好法子。”说着,便乘着月色去了。      雪梅合上眼睛,冷笑了一声。胡乱吃了晚饭,第二天雪梅携手玉瓶儿到了鸾栖院,只没去找谢贤,而是在院门口拉着桃红说悄悄话,桃红看了是雪梅,少不得忍气吞声道:“姨太太万安。”      雪梅笑说:“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件大事,嫣然院的主子起了坏心思,要来害你家夫人肚子里的孩儿。从今往后,她要是来送什么东西,要来做什么,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的心思,一不小心可让她奸计得逞了。”      桃红不可思议地望着雪梅,半天才道:“我会告诉夫人,教她多加小心的。”      “我还当你是个明白人,哪知道你的忠心全用错了地方,”雪梅不得不教训桃红,“要是能告诉夫人,我早说了,还巴巴来告诉你,让你去告诉她呢!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毕竟还没发生呢,所以何苦去告诉她,怄得她坐立不安。她腹中还有孩儿,这些烦心事算计的事,能不告诉她就不告诉她,一来你可以自己周旋,二来也她省心,平平安安生下个大胖小子。”      这一席话说出口,桃红不禁怔住了,她只把雪梅看着,完全不懂她的意思。雪梅又说道:“你只记着,什么事情你自己度量度量,你要是存了心认为我在挑拨夫人和童姨太太的关系,我也无话可说。”      话说到这个地步,桃红哪里还能按捺得住,不管是真心的还是敷衍的,桃红到底还是说:“姨太太折杀奴才了,不管这么路程特意过来告诉奴婢这事,奴婢感激也来不及呢,哪里还存那下三滥的心思儿。若我那样想了,教我天打雷劈而死。”      果然天上打了两个闷雷。      雪梅又絮叨了桃红,让她好生照顾谢贤,走了几步,从小纱窗往谢贤房里看去,只瞧着她穿着一身银红色薄软纱衣躺在床上,只盖了一床不厚的棉被,安稳平静地睡在床上,她双手放在高耸的腹部,雪梅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看红了眼睛。      “今儿立冬,”雪梅紧了紧衣裳,又搓了搓手,“天气这么冷,怎么不给你家夫人一身厚点儿的冬衣,一床更保暖的被子。”      桃红连忙回答:“只怕压着身子,夫人睡不踏实。下面可燃着炭火的呢。”雪梅闻言往地下一瞥,果然看到一盆烧得滚红的炭火在地上,雪梅点了点头,便和玉瓶儿回去了。      回到自家房里,雪梅继续吃了几个寡淡的水饺,吃了便想睡觉,窗外突然响起了春泛的声音,他带了一些衣服走进来。“这是冬天新得的布料,厚实保暖,清二爷吩咐人裁剪了做了两身衣裳,打发我送来。”      雪梅收下了,又让玉瓶儿抓了一把钱赏给了春泛,春泛接过了,皱起眉毛道:“姨太太,最近二姨太太不大得清二爷喜欢,我怎么说和也没用,不知姨太太有没有什么法子?”      雪梅手里拿着一个汤婆子,一阵暖和从里面传来,不仅手里,便是心里也是暖和的。“房里没外人,我就如实说了。我知道你原是喜欢她的,现今儿她不得清二爷喜爱,不是正和你的意嘛,按理说你应该开心才是,谁料得你倒是要撮合他们两个。”      春泛起先一听如轰雷掣电,谁料想雪梅公开在这房里说这个,但是转而看到只有她和玉瓶儿在,便也无妨了。“只要她开心就好,她受到冷落,下人们自然不会给她好脸子瞧,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如今又到了冬天,又要炭又要被,哪里经得熬受。”      “你倒是一个痴心种子。”      “所以姨太太能不能帮我一把,上次凉亭深受教诲,姨太太必定有法子。”春泛极力恭维。   雪梅叹了一口气。“童姨太太做事不太圆滑,人又直,说话做事想说就说,不经意就得罪人了,得罪人还不知讨好,难免就落地这样的田地了。”      “她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春泛顺着雪梅说下来。      “所以,”雪梅笑道,“我这儿有一碗红米粥,刚刚熬好的,你就端了去给童姨太太,教她送去给谢贤。一来在谢贤那儿做了一个好,二来这事传到清二爷那儿,他自然也会觉得童姨太太是个体贴的人,不自觉地就原谅她了说不准。这么点芝麻大的事情她自己还不会做呢。”      春泛一听,果然深觉有理,行了好从别人口中传了去,自然是博了贤惠淑德的名声,再者又没损失什么。玉瓶儿果然从外头端了一碗红米粥来,递玉了春泛,春泛千恩万谢走了。      雪梅笑了笑。       ☆、谢贤   桃红从匣子里取出最后一碟菜——奶酪炒蛋清,端放到小几上,谢贤才拾起筷箸开始用膳。才夹起一块火腿,外面就一片喧哗。谢贤忙笑道:“桃丫头,你出去看看怎么呢?没事别来打搅我。”      桃红点点头便去了,谢贤继续用膳,才送进嘴里,桃红便风风火火端了一碗红米粥进来,放到桌上,说道:“原是嫣然院的秋麦送来一碗红米粥,说是为了夫人准备的。”      谢贤正觉吃着干渴,看见那碗稀淡的红米粥,不由就有了食欲,连忙笑道:“我正想着这个,她不送来,我都要叫你去厨房给我端一碗来呢。”      桃红一直咬着嘴唇,只干看着,谢贤觉察其中有异,不由说道:“怎么了,只把它看着做什么,你还想吃呢。”      桃红连忙道:“夫人,你想想咱府里有个什么好人,都是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这二姨太太没什么事情送来一碗红米粥,可不是奇怪么?夫人,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这一番话实触动了谢贤的心事,唬得手上的勺子都掉了,连忙叫桃红请来府里的大夫,大夫一进门,就笑道:“这么风风火火的,可是夫人胎气又动了,有要紧的事没有?”      谢贤只含糊道:“没什么,喝着大夫配的药,倒是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请大夫来瞧瞧这碗红米粥罢了。”      大夫闻言拿起红米粥,先闻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谢贤瞧着无趣,正巧肚子也饿,就继续吃饭了,吃了几口,便见大夫手抖了一下,谢贤连忙问:“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大夫紧紧握着碗道:“我的祖宗,还好夫人你没喝下去,否则怎么了得!这里面可是加了堕胎药。”桃红听罢,长吁了一口气。      谢贤只觉背脊发凉,又惊又险,险些就要垂泪。连忙哭道:“大夫,你先别走,在这儿给我留作证人。桃红你只管去把清二爷叫来,这件事我不会轻易罢休。”      桃红去了,谢贤心还有余怒,谁要害她腹中的孩儿,简直是自寻死路,便是豁出这条性命,闹得杨府鸡犬不宁,谢贤也要给孩子出一口恶气。      不多时杨长清风尘仆仆而来,一进来便问谢贤:“你没事吧?”谢贤满脸泪痕地摇摇头,杨长清又继续道:“路上一面走,桃红一面跟我说了情况,没想到咱府里竟有这样阴损的人儿,可当我白以为了。大夫,这红米粥里面……”      “红米粥里面掺杂了剂量不少的红花,”大夫说道,“哪怕只是喝一点儿,便是太医,也保不了夫人的孩儿了。”      杨长清坐在谢贤身边,只吩咐桃红:“你再去将童嫣儿叫来,当面对峙。”桃红听了,只呷了一口水,又匆匆跑去了。      谢贤将筷箸放下,只管在一旁哭闹:“等她来了,必定不承认,到底会把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到时候还反咬一口,我便是有冤无处诉了。”      杨长清连声安慰:“你别急,横竖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只她来了,你先别出声,也别说话,我有办法。”说完,杨长清又打发大夫走了。      话音才落,桃红便领着童嫣儿并秋麦进来了,谢贤让桃红给她们抬椅子来,两个坐下不提。杨长清扫过童嫣儿,童嫣儿只翻了一个白眼。杨长清只温柔地笑问:“这碗红米粥是你送来的?谢贤说怪好吃的。”      童嫣儿没好气说:“不是我是谁,难不成红米粥自己跑来的?我瞧着夫人整日幸苦,特别是太冬天的,还怀着身孕,便要了一碗来送给夫人喝了。”      桃红只把童嫣儿死死盯住,谢贤侧目觑看着她,杨长清陷入沉思,不久又问道:“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做的?别人没插手?”      “这么点玩意儿还要谁插手。”童嫣儿满脸不屑。      杨长清突然一声怒吼。“你可知道这汤里加着红花,堕胎好药!原本以为你无礼也就罢了,没想到还有这起子坏心思,可见真是外面坏,里子也是坏透了!”      童嫣儿和秋麦两个惊诧万分,童嫣儿连忙起身道:“搞错了,我可没有这样的坏心思,你便是再如何恨我,也休要冤枉我,我可没做过这个。”      杨长清声音嘶哑:“没做过!难道红花自己跑进红米粥不成,你倒是说说,里面怎么还有这个。”      童嫣儿有些发怵了。“我不知道,休说是我,我没半分关系在这儿。”      “你没关系谁有关系,红米粥不是你做来的?”桃红忍耐不住,出声发问。      “不是我做的。”童嫣儿颤抖道。      “那你说谁做的。”杨长清的声音很平静。      “我不知道,”童嫣儿道,“但是如果真要说,那你只管拷问秋麦,我行的端坐得正,没做过这样的,秋麦路上加进来的也说不准儿。”      秋麦冷笑道:“哟哟哟,姨太太你且别扯我,我做什么要害夫人,我和夫人无冤无仇,清二爷也看不上我这丑货,便是鬼拉着我的手,我也不会下药。反而姨太太你就不一样了,记得当初刚刚传夫人有孕的消息,你可是坐立不安,一天将她骂个十来次,后头看着夫人无罪了,老太太并不是夫人害的,恢复往日的荣宠,你便眼红了,巴巴赶往红梅院和姨太太商量一起害夫人,你现在还有脸说我呢。自己想谋害就谋害,我一个丫鬟一清二白的,饶是你是主子,也休要冤枉我。”      童嫣儿听了激动地跳起来。“我撕烂你这下作娼妇的嘴。”      杨长清忙吩咐守卫将童嫣儿叉去,关进牢房。谢贤不想秋麦如此大胆。杨长清好像也是这样想的,他只回答道:“雪梅也和她一起商量要害太太?”      “没有的,”秋麦否认不迭,“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杨长清叹了一口气。“她是最爱孩子的,断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可见你也没撒谎。你胆子实在太大了,虽是你主子冤枉你,可你也是奴才,那样说她,你也不应该。但你也是无辜的,我也不敢留你,就打发你出去寻事罢。”秋麦只答应了。      杨长清正要走,谢贤却叫住了他,只问他:“这件事你怎么处置?”      “关押住就罢了,等她反省后送出去,左右没出什么事情。再说她爹童管家,战战兢兢为我们府卖力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杨长清小心翼翼安慰着她。      “说什么都没用,”谢贤道,“不是她死,这个孩子,我就和他起死了算了。”杨长清听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贤见房内只剩下桃红,不由搂着她哭了起来,桃红也哭道:“还好太太没什么事情,否则否则,真是作孽了。”      谢贤又喜又怒,怒的是有人要害自己的孩儿,喜的是桃红今儿聪明了一次,不由赏了她一些金簪子,手镯之类的。      到了晚上,谢贤自告乏累,要去歇息,桃红打发谢贤睡下,便关门出去了。谢贤躺在床上一时倒难以入睡了,正迷迷糊糊要撞入梦乡,却听着窗下有人在说话。      其中一人是桃红,只听她说:“多亏姨太太提醒,果然那童姨太太没藏好心,今儿送来的红米粥,里面竟然加了红花,阿弥陀佛,这要多狠的心啊。”      另外一人自然是雪梅了。雪梅道:“可不是,这还是好的,被发觉了,那没发觉的不是多了去了,你以后可不能掉以轻心,以后还有更多的诡计呢。”      桃红道:“我原来只当姨太太你心里藏奸,没想到姨太太最是个好人,如此对待我们主仆两个,以前可是错怪你呢。要是我们主仆两个有什么得罪姨太太的地方,还请姨太太宽恕。”      雪梅笑道:“多大的事情,我可走了,你继续忙活。”      接下来外面寂静无声,谢贤不由陷入深思。桃红从小一起长大,她的忠诚不用怀疑,只是这雪梅,何时对自己如此上心了,思之不得,便想,要是雪梅从今以后不再打自己的歪门主意,自己也就不为难她了,否则便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春泛   凛冽的冬风呼啸刮过光秃秃的树木,像是一柄寒刀不停地削砍春泛,青色的旗帜飘扬在监狱的上空,直指苍穹的长(和谐)枪(和谐)刺着童嫣儿的头颅,风还没刮来,春泛就流泪了。      春荣家的在春泛年幼时曾经教导他不许流泪,可此时春泛真真切切忍不住了,自幼青梅竹马的情谊,今朝自己还在,她已经挂在墙头了。一气之下,春泛甚至将自己家所有的柱子刷成了白色。      嫣儿,嫣儿,春泛凝滞地望着装饰蓝墙的头颅,一直呼唤着心爱之人的名字,可是她再也听不见了,听不见了,因为一碗红米粥。杨长清让人砍了她的脑袋,挂在墙上,以警戒下人休想打谢贤孩儿的主意。      春泛好恨,恨杨长清,恨雪梅,恨谢贤,恨那一群贱人。      狱卒见春泛站在风口里望头流泪,连忙上去递上一壶暖酒,春泛拒绝了,狱卒又道:“兄弟只管在这儿哭什么,等别人看着也不像。”一语点醒了春泛,唬得春泛连忙折出来。      从花园穿过,到了自家一派房舍。春荣家的正在给池塘的鱼儿撒饲料,远远看到春泛过来,春荣家的笑说:“快过来,我的儿,你看池塘的鱼又养肥了,宰了吃了可不是好。”      “那你宰吧。”春泛又想起和童嫣儿一起在山中小溪里采鱼的场景,肥美的鲫鱼拍打着尾巴,溅起一串珍珠似的水珠儿,童嫣儿欢笑的声音和银铃一样,荡漾在山谷间。      春泛不敢红眼圈,但是春泛真的,真的好想她,又害怕以后看到鱼儿就想起嫣儿。      春荣家的瞧儿子许久都不说话,便伸出手,将袖子挽起来,露出两只黄澄澄的金镯子来。“我的儿,你瞧瞧这镯子,还是宫里流出来的呢,我曾经帮了夫人一次,你看夫人还记得我的恩惠,巴巴送了我两个金镯子。”      春泛听到谢贤就来气,随意和春荣家的说了一会子话,便寻了个由头出来了。出了门,在花园逛了一阵子,便看到了红梅院,春泛一肚子火气,不由分说便走了进去。      守卫知道他是杨长清的书童,也没多加阻拦,春泛进去之后,只看到雪梅正在房里看书,玉瓶儿站在一旁指指点点,春泛正要开口大骂,转而想到她是主子,少不得忍气吞声:“那,那红米粥……”      雪梅起初看到春泛也是吃了一惊,转而站起来理直气壮地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没想到你们这么蠢,这点儿事情还干不好。好好的一碗红米粥,叫你让她送人做人情,你们倒好,还在里面下红花,你们真是聪明绝顶!我还真把你们当聪明人呢!”      春泛心中一凛,连忙道:“红米粥里面的红花,你们不知道?”      玉瓶儿不由道:“我们知道什么,你说我们怎么知道?本来想做个好,还出了这个事情,教我们担了虚名。姨太太知道的时候,急得不得了,可是现在还有什么法子,人都砍掉了。”      春泛本来对雪梅一肚子火气,可看雪梅这样说,自己倒是弱了一半的气势,竟对她愧疚起来。但面上又过不去,只气冲冲道:“那也绝对不是童姨太太做的,红米粥是我送过去的,我眼皮子底下看她给秋麦的,要就是秋麦做的,要就是夫人那伙人栽赃陷害。”      雪梅面露清愁道:“估计八(和谐)九不离十了。”      春泛心里本只有八(和谐)九分准,听雪梅赞同了,哪里还了得,只认定是他们做的,当下怒火更炽,只咆哮道:“她奶奶娘的,这和童姨太太有半分关系!我要去找清二爷,我要澄清此事,我要给童嫣儿一个公道。”说着便要夺门而出。      玉瓶儿赶忙上去拦着,妙语连珠:“我说你是不是呆呆笨笨的。清二爷竟然狠心杀了童嫣儿,便是不喜欢她,再怎么无辜又能如何?你还指望着清二爷拉下主子的脸和杨府的人赔礼道歉,和童管家赔礼道歉呢?你看现在清二爷一并把童管家都冷落了。再说你又没有铁证,那边又是夫人,肚子里还有活龙,你岂不是去捋虎须?你只管去,看清二爷怎么处置你,我和你说这些,还是看在你娘是我干娘的份上,你要寻死,只管去,我乘早和你娘断了情谊,省得被祸害。”      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春泛,自己死了不打紧——毕竟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可是自己死还祸害得老子娘也死了,那可是太不孝顺了。毕竟娘从小将自己拉扯大,自己的爹春荣十几年前离奇死亡(老太太之手),若还这样,的确太不应该,便只对玉瓶儿道:“好,我不去了,我先告退了。”      春泛从红梅院出来,心情好了一些,不过始终放不下那口气,走了没多久,有一个小丫鬟前来告诉春泛:“童管家叫你呢。”春泛听了连忙赶去童管家那儿,来到门前,只瞧着门紧紧闭着。      春泛轻轻一推,倒是把门推开了,映入帘前的是一大堆瓶瓶罐罐,满屋子酒气争先恐后钻入春泛鼻子里,春泛搜索了好一会儿,才在床上找到童管家。      他躺在床上,穿着单薄的衣裳,他的肥肉多得骇人,像是一滩烂泥一样堆在床上。满身臭酒气,春泛只看他也红着眼睛。“管家,你找我什么事情……”      “好孩子,”童管家道,“你从小到大都是个好孩子,我知道的,虽然知道你不会有大出息,但是听话,孝顺。如今我只恐怕不行了,不知道你怨恨不怨恨我。”      春泛听了这话,哪里有不悲痛的道理,眼泪和淌水一样。“我哪里怨恨你呢,我一直就把你当父亲看待,可怜我自幼死了爹爹,我平常都把你当作干爹。”      童管家挤出勉强一丝微笑。“你把我当干爹,我只把你女婿。你不知道,我本想把童嫣儿嫁给你的,她喜欢你,你喜欢她,我都看在眼里,我女儿嫁给你,肯定也会受用一辈子。只可惜清二爷霸占了她,我除了把她嫁给清二爷别无他法。我一直怕你怪我,不管如何,我心中的女婿只有你的。我死后,所有的积蓄也都留给你。我的儿,但愿你能找到一个好妻子。”说着,便死了。      春泛一时哭得和泪人一样,甚至嚎啕大哭。哭了一阵子,便将此事与杨府说了,杨长清知道后只是淡淡的,念在他为杨府操持了几十年的份上,杨长清宽恕了他们父女两个,当下命人把童嫣儿的头颅取下来,缝到她尸体上去,并和童管家的尸体一起安葬。如此也就罢了。      春荣家的知道童管家死了,倒也不太自在,以前经常取笑儿他是饭桶管家,如今取笑的人儿都不在了,又加之年老之人,对生死看得尤为重要,不禁背地里也垂了几滴泪。      至于春泛,更是难以接受如此深重的打击,一连去了两个人,哭得眼睛都肿了,后来渐渐倒是好受些了。      时至冬季,各处需要添新的炭火、棉被,并且还要预备年关的事情,没有管家可怎能够,二话不说,杨长清从外头聘了个新管家,那管家上任一段时候后倒也老实,平常不贪不扣,任劳任怨,下人们倒也不去为难他。      一日夜深人静,春泛在自己池塘边发呆,因看着水里鱼儿不住地游动着,又想起了童嫣儿和管家来,当即又垂泪一番。因池塘不深,春泛脱了鞋子,在浅水的地方抓鱼,虽是天黑,月光不大,但是春泛一下手就是一条,两三次都不曾落空一次。      春泛当即想起童嫣儿教了自己一身抓鱼的本事,不禁难受起来。只瞧着杨长清和谢贤两个罪魁祸首还继续悠哉游哉活在世上,总觉不爽,尤为不爽。      春泛将所有的鱼都抛入池塘中,他发誓要杀了杨长清,杀了谢贤,杀了他们两个狗娘养的贱种,以报童嫣儿之恨。他要让那两个贱人知道,失去最爱之人的锥心之痛是如何一种感受。      春泛坐在水里,哈哈大笑起来,他仿佛在水里看到了他们两个人的尸体,映着寒光。       ☆、雪梅   大雪纷纷扬扬,搓棉扯絮一般从天倾降,广袤的林地满覆乱琼碎玉,童嫣儿的墓碑积满了一层厚厚的雪。雪梅身披墨绿色的狐狸皮斗篷,玉瓶儿打着一顶青绸油伞,眼睛望去邻边童管家的墓地,依然积雪遍野。      玉瓶儿弯腰拾起一张起皱的纸钱,仍在火盆里,簌簌雪花落下,几乎要将火扑灭了。“我不明白,”玉瓶儿道,“我们为何要来这儿。”      “没有谁说,害死了谁就不能再给她烧些纸钱了。”雪梅轻声说完,情不自禁打了一个饱嗝,略微阖了阖眼睛,雪梅道:“没想到这么便宜就死了。”      “就没有一丝负罪感。”玉瓶儿大胆地说,好像忘记了身份。      雪梅浑身懒洋洋的,待要争辩又没那个精力,只随口搪塞一句:“这便是惹怒我的代价。”说罢,只管领着玉瓶儿回了杨府。回到房里,后脚杨长清便领着春泛进来了,春泛脸色苦青,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故事的。      杨长清笑嘻嘻道:“这么大的雪,你跑哪儿去了,方才找你三四遍。”      雪梅正要说去拜访了童嫣儿的新居,突然看到杨长清笑靥如风,他竟不为童嫣儿之死悼念半分,实薄情寡义,话也只凝在嘴边,未说了,只道:“你找我三四遍,有什么事情。”      “贾枝你还记得吧,”杨长清坐下来继续说,“如今过节,贾枝准备给他娘做一身新衣裳,样式都描好了,只等人做。可那纹理又无人会,便是京城的绣娘也少有几个会的,即便是会,这回子也赶不及了,所以……”      “哎哟哟,我还当是什么呢,”雪梅故意一惊一乍的,“你有个事情只管开天窗说亮话,倒和我说出一匣子话来,我知道夏惠做这个易得,你只管打发他去。”      杨长清笑道:“可不是在杨府哦,要去贾府做的,没个把月轻易做不出来,你这儿要是离开她有麻烦事,我再挑个好的暂时服侍你。”      “罢了,没个谁我活不下去,姐姐院里也没个管杂事的大丫鬟,桃红不是做得好好的,难不成玉瓶儿比不上不是,你只管要去便是。”      杨长清笑了笑,便带着春泛走了。晚上雪梅告诉夏惠,夏惠倒是红了眼眶,雪梅便安慰她:“只不过是去一时半会,做完了自然是会回来的。如果那儿有谁待你不好,你只管告诉我,平时得了闲空,我打发玉瓶儿去看你,有什么话你只管和她说。”      夏惠听得如此,只得去了,暂时回房休息不提。雪梅食过晚膳,躺在床上就自睡了,晚间醒来,只浑身汗如雨下,气若游丝,雪梅又不想麻烦,勉强撑到黎明,再熬不住,打发玉瓶儿去叫大夫。      大夫匆匆忙忙赶了过来,给雪梅看视一番,原是雪梅昨儿外出受了寒,积了病,又兼得了身孕,是以如此虚弱,不过先吃几味温和的药治了风寒,再好好安胎。      雪梅听自己得了身孕,如雷击一般,半响还没回过神来,后只道:“如此谢过大夫了。”知道这样的事情瞒不住,便也没让他守口如瓶。杨长清吃过早膳得知了,欢天喜地跑过来和雪梅说长说短。      雪梅只后悔药喝得不多,还是怀上了孩子,看着杨长清如此欢喜,少不得顺着他说几句,后实在无精打采,只说要睡觉,打发他走了,谁料他又是嘘寒问暖一阵,着实令雪梅头疼。      喝了药,到晚间雪梅身子恢复不少,其中谢贤也派桃红过来看望一番,雪梅只客套几句,桃红一面让雪梅保养身子,一面感激雪梅前不久对谢贤孩子的爱护,说罢也挑着帘子去了。      刚好玉瓶儿走进来,雪梅只靠在床上,背后枕着一个枕头,顺口问:“外面有什么消息?”      玉瓶儿将手放在炉子旁烤火,一面说:“外面众说纷纭,清二爷在兴头上,下人们自然投机取巧也欢喜得要不得。倒是有一些背地里的言语,和当初简直一模一样。姨太太不在意这些,我便说了。他们说一报还一报,是童嫣儿的亡魂托生到姨太太你肚子里来了,是要找杨长清报仇的。”      “老一套了,当初还不是说谢贤肚里的老太太的亡灵,多少丫鬟巴巴恨不得杨长清堕了它呢,只要他们有本事,能够说服杨长清,否则还不是跳梁小丑一样。”雪梅说罢,叫玉瓶儿加了几根黑炭。      玉瓶儿拿着火钳夹了两块木炭,正巧夏惠走进来,口内说道:“姨太太,我这可去了。”说着垂泪不已。雪梅笑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去罢,要不了多久,你又回来了。”      “是,”夏惠道,“姨太太有孕在身,奴婢实在是欢喜,可惜奴婢暂时服侍不得主子,还望姨太太处处小心。”说着又抹了一把泪,方裹起包袱走了。      等夏惠走后,雪梅疲乏望着窗外的清冷的月亮,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以防御萧瑟寒风。雪梅打了一个沉儿,问玉瓶儿:“上次的红花,还有剩下的没有?”      玉瓶儿突然站了起来。“还剩下一些。”      “去泡碗来。”雪梅吩咐。      玉瓶儿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去推门,出去后又将门掩了。雪梅独自躺在床上,摸着腹中的胎儿,心中柔肠百结。这个孩子有着杨长清的血脉,自己是要除去杨长清的,如果生下他,自己又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自己亲手害死的?亦或是让他陪着他父亲去?无论哪个,雪梅都难以面对,前世的仇恨虽然萦绕在心头,可是已经过了将近一年了,那一份恚恨每日都在减淡,有时候雪梅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将就过了。      雪梅摇头,这个孩子还是不要为好。      玉瓶儿推门走了进去,捧着一碗浓黑色的汤药,外头风刮着雪,玉瓶儿吹了吹手,连忙将门掩了,还是有一阵风吹进来,雪梅感到了一丝寒意。      送过来时,雪梅握着加了红花的汤药,玉瓶儿诧异地问:“夫人,你不会要喝了这个吧,这个喝了,可是……”      “你我心知肚明,”雪梅道,“我并不想要他,与其生下来不得母亲所爱,不如胎死腹中。”      “为什么,”玉瓶儿道,“姨太太,如果你生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你又多了一个与夫人抗衡的筹码,这是天大的筹码,这样白白损失……况且,膝下有儿承欢不是很好吗?”      “我不能要他,我无法面对他。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已经下了决定了。”雪梅紧紧握着青花瓷碗,蜡烛在抖动,寒风在呼啸,飞雪在肆虐,窗帘在晃摇。      “那么,”玉瓶儿在一旁说,“姨太太可以利用这个孩儿做一些事情。比如将某些地位暂时无法撼摇的人拉下马,亦或者是让清二爷对你产生无法释怀的愧疚。”      雪梅勉强将药碗放到旁边的小几上,一手掀开被子,突然被寒意侵得打了个哆嗦,玉瓶儿见状连忙将披风披在雪梅身上,雪梅挣扎着趿上鞋子,走到窗前,却把帘子打开了。      玉瓶儿拿着一个红色的手炉过去,一面递给雪梅,一面道:“这么冷的天,何苦坐在这儿,风寒才好,况且还有身孕在身,岂不是受害。还是进被窝里暖和些。”      雪梅不为所动,惆怅望着雪花飞飘,只道:“我不想用肚子的孩儿害任何一个人,他干干净净地来,就干干净净地走。我不希望他走了后,手里还握着几条性命,也不希望他之所以会走,是因为他的母亲要达到某些肮脏的愿望。玉瓶儿,我只想当他没来过。”      “奴婢知道了,”玉瓶儿表态,然后转身去拿来药碗,递给雪梅,“这儿。但是话说回来,这么大的事情不要和清二爷说一声,不要和大夫商榷一下?还是慎重为上。”      “不会殃及到你的安危,我保证。”雪梅勉强对玉瓶儿笑了笑,然后接过药碗,还有氤氲的热气往上冒,雪梅走了一会儿神,眼神都黯淡了,然而蜡烛被风刮灭之时,雪梅不带犹豫喝下了药。       ☆、玉瓶儿   玉瓶儿站在雪地里,此时飞雪已止,不过寒风依旧瑟瑟,冷得玉瓶儿唇乌脸青。雪梅房里的蜡烛燃如白昼,大夫和丫鬟在里头闹得昏天黑地,杨长清焦急地来回踱步,巨大的影子从房里射出来,笼罩在玉瓶儿的身上。      显然玉瓶儿是被赶出来的,当杨长清听到丫鬟们说,姨太太在房里摔了一跤,把孩子摔没有了的时候,杨长清几乎是暴跳如雷,赶过来对着玉瓶儿一通乱骂,然后迫不及待安慰雪梅,也不忘拿自己和夏惠比较比较,尽管雪梅一而再再而三强调,此事不干玉瓶儿事,杨长清还是罚她出来,雪地里站着。      凛冽的寒风从领口灌入,玉瓶儿透心凉,丫鬟的命运脆弱又险象环生,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雪梅也好,谢贤也好,一时半会总死不了的,而丫鬟却因为一句话一件事,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就能殒命。老实说,玉瓶儿站不住了。      玉瓶儿无趣抬头往门口看去,桃红笼着火炉站在那儿瑟瑟发抖。谢贤听闻雪梅堕胎,估计会有颤栗之觉罢。突然窗子一开,春泛探出脑袋,对着玉瓶儿喊:“姨太太跟清二爷求情了,姐姐你只管去房里睡。”      玉瓶儿笑着点了点头,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转身回房。一打开门,便迫不及待烧了一盆火,好在站得时辰不久,否则身子便该僵硬了。      迷迷糊糊睡下,第二日一大清早便起了床,连忙赶往雪梅房中,她尚且未醒,脸色苍白,青丝枯燥,玉瓶儿才将床幔挂起,雪梅就睁开眼睛了。      “醒来了,姨太太。”玉瓶儿又将另一边的床幔挂起。      “我昨儿累了,想再睡睡,早膳也不用了。”雪梅虚弱极了,才说了这么点子话,便喘不上气,和以前那个要强的雪梅相去甚远。      玉瓶儿笑说:“多睡一下原是无妨的,只是不用早膳难免乏累,更添病症,还是用些为好。”      雪梅或许不想争辩,轻微点了下头。玉瓶儿将被子掖了掖,火盆里多加了几根木炭,便挑了帘子出去了。厨房的路本不好走,又兼之大雪厚重,扫雪的小厮丫鬟又偷懒耍滑,玉瓶儿走得实为乏累。      正走着,一个不巧,脚陷进了一块融了的雪里,一脚踏了个空,当即摔在地上。玉瓶儿只嫌倒霉,才要爬起来,哎哟,右脚动一下就和蚂蚁在里头咬一样,疼得玉瓶儿牙关紧咬。      玉瓶儿咬牙往后瞧,一个丫鬟都没见着,往前看,只瞧一个人朝着这边走来,玉瓶儿只等他走进,才发现是杨长清,顿时就灰心丧气了。      “你在雪里趴着做什么?等会儿春泛买来东西,你去帮你主子布置下。”杨长清看到了玉瓶儿,只管随意吩咐。      玉瓶儿叹息道:“奴婢有心,可是却不能了。方才没瞧脚下的路,不知怎么了,倒是摔了一跤。”      杨长清看了,倒是脸上闪过一些愧疚的神色。“你痛不痛?”      玉瓶儿小心翼翼观察了杨长清的眉梢眼角,突然心里有了一番打算。便只掩着面说:“可是走不动了,二爷身边也没跟个小厮,我这脚可扭着了。”      杨长清蹲下来,环住玉瓶儿的腰身,将她背起。“我背你去看大夫罢。”走在路上,杨长清好似甚是愧疚,只一个劲儿说:“昨晚我气性大了一点,晚上睡觉时想一想倒是我错了。平常多是有丫鬟不服主子管教,雪梅又不是个喜欢吵闹的人,我只当她息事宁人,可忘了你也是个谨慎细心的人。昨日我倒是有些罪过了。”      有细小的雪花开始摇摇坠坠,玉瓶儿有点冷,情不自禁蹭了蹭杨长清,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杨长清脸一红,只管低着头看路。玉瓶儿笑说:“清二爷别折杀奴婢了,先别说对不对,便是如此,我也是个丫鬟而已。再者清二爷当时也是伤心难过,心爱的姨太太一不小心去了孩子,对二爷来说,可是双重的伤害啊,我们这样的丫鬟倘若还不能给二爷消消气,二爷白养着我们做什么。”      杨长清本就对玉瓶儿十分愧疚,经由玉瓶儿如此一说,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又兼之当初见她浇花,那模样那性情,收放自如,痒得杨长清只想为她做点什么。      背着玉瓶儿来到大夫那儿,大夫细细看了一番,只说是扭到了脚,不大碍事,杨长清遂道:“你只在这儿听着大夫吩咐,我本要去看雪梅的,耽搁已久。”说着自去了。      大夫帮玉瓶儿稍微揉了揉,又上了药,便只坐在房里烤火,忽然想起一事还未做好,正要指派人,便瞧着春泛从外头进来,玉瓶儿半是打趣半是提醒:“外头这么冷,你赶哪儿钻出来,过来烤烤火罢。”      “不烦你了,”春泛和玉瓶儿说完,便问大夫,“给我一些入眠的草药,晚上总是难以入睡,还做噩梦。”大夫听了,只去取药,春泛这才和玉瓶儿道:“我刚刚撞见清二爷,他要我过来看看你,有个好歹就去通告他。”      “哟,难为你们费心,我这可无碍了。”玉瓶儿捏了捏脚,倒的确只还有一点儿痛去了。春泛坐下来,将手笼在火上,橙光从指缝洒出去,落在春泛那张愁眉苦脸上。“我劝你,”春泛努着嘴儿,“上点心罢。清二爷最近对你上心,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呢。不好的话,一张红床,又把你也纳妾了,到时候你哭都没得哭。我劝你现在藏愚守拙,别太露锋芒了。”      还用你来教,玉瓶儿打心眼里没趣儿,面上却只笑道:“还用你来唱戏敲铜盆——不着调呢,我生来就是丫鬟命,哪能得那个,你可别浑说。”      “我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你我心知肚明便好。那房爱吃酸拈醋的人可妒忌着呢,别等她害到你头上来。”春泛说罢,玉瓶儿正要说他几句,大夫便过来送药了,春泛拿着也去了。      玉瓶儿在房里暖和了一阵子,只跑出去继续叫膳,赶到厨房门口,叫了一个小丫鬟,来寻雪梅的早膳,小丫鬟只回覆清二爷早已派人取了去,玉瓶儿自认白走一遭,打道回府了。      路过白雪覆盖的花园时,春荣家的身着厚重的棉衣迎面走来,佝偻着背,下垂着脸,许久不见她,未曾想得她如今这发老态龙钟了。玉瓶儿连忙上去寒暄两句:“我的干娘,这么大冷天,你还出来做什么,只管房里烤火,还怕没人替你跑腿。”      春荣家的叹了口气。“不是我要出来,整日闷在房里,病恹恹的成个什么,倒不如出来看看。”   “忙什么呢,看什么呢?”玉瓶儿堆满笑意,搂着春荣家的手臂,慢悠悠往雪梅房里走去。      “不过看看有没有好女子罢了,为了我儿的亲事,我是忙得焦头烂额,那小子还不领情,说我多管闲事,我的话他越发不听了。”春荣家的抱怨连连。      玉瓶儿将春荣家的一撮白发拔正。“这都是干娘素日里惯坏了弟弟,让他蹬鼻子上眼了,你瞧清二爷在老太太面前是何等乖巧,倒是乖女儿不是要你学老太太那套,只是也不能放纵干弟弟了,他为了点私情,竟然做得越来越夸张,暗地里做蠢事,还明里口无遮拦,岂能不管的。”      春荣听了这番话,实合了心意,连忙道:“我也知道他那点鬼心事,儿子想的,母亲还有不知道的?为了替他排忧解难,我这不物色姑娘着呢,到他口中,我还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玉瓶儿笑道:“你也忙昏了头,你要是看中哪位姑娘,去和清二爷说,碍着你的老脸,清二爷还有不答应的?他既答应了,那两个还有不凑对的?”玉瓶儿嘻嘻一笑,只把春荣家的轻轻一推,又道:“想想就去罢,只是别说我,我可不会嫁。”说着也不管她,自去了。      到了雪梅门前,玉瓶儿推开门,只瞧雪梅勉强坐在床上用早膳,谢贤坐在一张花椅子上,也喝着一碗粥。玉瓶儿不想谢贤冒着大雪过来了,连忙将门一关,向两位主子行礼。       ☆、谢贤   雪梅吃了一个鸡蛋,虽是病恹恹的,却强撑着笑盈盈嘱咐玉瓶儿加些炭火,这边谢贤才喝了粥,桃红便递上手绢儿,雪梅只笑道:“外头下了那么大的雪,饶是我坐在床上,烤着炭火,还觉得冷。姐姐又巴巴跑来做什么,没的又受风寒。”      谢贤擦了嘴,搁下手绢。“妹妹昨晚摔了一跤,掉了身孕,只是昨晚实在夜深了,我又睡下了,才缺了席,今日怎能不过来看看你。”本来得知她有孕,谢贤恨不能除了她的,没想到她倒是自己摔掉了,实暗合了谢贤心意,昨晚倒是乐了半夜。      桃红一边笑道:“姨太太,你不知道呢!昨晚上夫人听到这件事,哭了半夜,今儿一早起来,早膳都没吃,便赶过来瞧姨太太来了。”      雪梅笑道:“大雪天的,难为姐姐走一趟。只是平日也要小心,姐姐快有六个月了,虽是不大要紧,但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谢贤听了,自然暗想,寻常走路可要小心谨慎。便是出门前桃红说要叫轿子来抬,谢贤也没答应,鬼晓得下人们会不会疏忽,还不如自己两脚踩地来得踏实。      雪梅见谢贤沉默不语,叹息道:“可惜还没等别人来害,我的孩子便先去了。”说着流泪不已。      谢贤看了不知怎么,倒物伤其类起来。思其如此,不免可怜雪梅,劝慰道:“你还年轻,清二爷也风华正茂,想要个孩子多困难的事情,只下次小心一点罢了。你才劝了我,轮到我劝你了。”      这次换成雪梅不言语了,两人只静悄悄吃完早膳,谢贤又坐了一会儿消食,便要回去了。到了外头的雪地里,虽未下雪,桃红也撑着伞,谢贤只挽着桃红的手,走得格外细心。      桃红也耐心挽着走,回到鸾栖院,赶忙扶着谢贤坐下,又是烧火又是倒茶。谢贤喝了几口,便觉茶叶新鲜,喝起来又是润喉又是暖心,因笑道:“这茶叶倒是不错。”      桃红道:“新来的管家发下来的茶叶儿,倒是不错,好歹夫人怀着孕,谁敢不送好的来。凭他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留给别人。”      谢贤笑道:“你这小蹄子嘴越发毒了。”说实在的,自从谢贤软逼杨长清处死童嫣儿后,几乎无人胆敢违抗谢贤,谢贤自是春风得意,只气死了童管家,倒不是谢贤情愿的了,不过新管家也不敢沾惹谢贤,谢贤也不计较了。      外面的风儿吹打着帘子,只瞧一身穿灰绿棉袄的老妇走进来,原是春荣家的,谢贤连忙吩咐桃红看茶,又道:“可劳你一走。”几月之前谢贤身陷囹圄,春荣家的滴水之恩不敢忘怀,又兼两人并无利益冲突,谢贤也愿亲近她——毕竟杨府许多丫鬟都归她管教呢!      春荣家的胡乱喝了几口茶,赞赏一番,便只管宽慰奉承谢贤,谢贤何曾听不出她有事相求,便笑道:“妈妈有何事,直说无妨,我们哪跟哪,还用如此见外。”      春荣家的经她一说,倒是面露尴尬,笑道:“要是不能和太太独说,我也放不下这老脸,还请桃姑娘……”      桃红站着不动。谢贤笑道:“妈妈但说无妨,什么事我听得她也就听得,用不着疑心。”      春荣家的红着脸说:“倒也不是那个,只是姑娘晚些听才好。我一个糟老婆子,和太太共处一房,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奴才以前也帮过太太一把,单请太太看在奴才薄面上,答应奴才。”      谢贤听她话说到如此地步,也不好再拒绝,便打发桃红出去看门,桃红去了,谢贤因问:“妈妈什么要紧的事,这样神神秘秘的。”说着做出洗耳恭听之状。      春荣家的细声道:“我想给我家儿子提亲。我儿春泛如今二十三四,老大不小了,可还没成亲的意思。怪我平常太宠他,竟然统辖他不了了,但给他物色多少好的姑娘,他也不肯。我倒是看中太太房里的桃红,如果太太应予了,我再去求清二爷,他一发话,再无不妥的了。”      谢贤听了,果然觉得是一对。若桃红能和春泛成亲,春荣家的便是自己这边的人了,她手下管着杨府所有的丫鬟,要弄个什么阴谋简直是轻而易举。如果自己不答应,她去雪梅那儿求玉瓶儿,倒是把这份优处拱手让给雪梅了,那怎么成!当下便道:“我看他们两个也是一对璧人,再合适也没有了。你只管去清二爷那儿求,我再无不准。”      春荣家的喜不自禁,连声说好,又告诉谢贤如何安胎,如何旷心怡神,闲谈一阵,方才去了。谢贤独坐着细细思想春荣家的话语,也欢喜起来。登时又想桃红一心只在自己身上,她要是不肯答应,自己又不能强逼她——总不能为了这些置多年情意于不顾,那就白欢喜一场了。      谢贤想了一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连忙叫了桃红,桃红挑开帘子走进来,双颊冻得通红,她还不知此事,只当谢贤有事吩咐,连忙问道:“夫人什么事情?”      谢贤眉毛一抬,让桃红坐下来。“你知道雪梅罢!当初她说合我一起联盟,共同害死童嫣儿,我只想着童嫣儿一死,不就是我和她争得头破血流了。你也知道她的手段,又兼之她失子不久,清二爷哪有不站她那边的,所以我们可危险了。”      桃红听此,连忙解释:“我想姨太太不会如此,这一段日子,我看她对夫人和夫人肚里的孩子有几分真诚在的。话说回来,即便她真不知好歹,起了坏心思要对孩子不好,我头一个不许的。”      此话一出,谢贤倒是有几分愧疚了,但不由接下去说:“所以优势越多,战况越有利。我现在就肚里的孩子,要才智没才智,要心机没心机,万一哪天不凑巧,我也摔掉了腹中之子,又加之前仇旧恨,我会变成鱼肉任雪梅宰割。”      桃红眼睛里闪过一丝异色,只把谢贤看着。“夫人……”她约莫猜中了七八分。      谢贤叹息道:“桃红,我想把你许配给春泛。我们现在岌岌可危,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如果你嫁给春泛,春荣家的就成了我们的人,她在杨府虽然地位不大,可用处极多,有了她这一枚棋子,我们胜算更大。你可知道?”      桃红一时说不得什么,若是不准,竟还是错的了。只红了眼眶问谢贤:“所以夫人方才说了那么多,为的不是一起携手共度难关,而是将我许配给春泛?夫人,你有什么直说就好,用不着拐弯抹角的。”      一时谢贤悔上心头,桃红是身边多年的丫头,自己还设下这样的圈套把她引进来,的确辜负了她的情意,当下又是羞愧又是恼怒,一开始就明说好了,整这些幺蛾子做什么。静下心来,又不免劝说桃红:“我本是怕你不答应,才这样的。他模样倒是还标致,家境自不消说,况且性格也容易相处,只是平常软弱了些,不过都是不要紧的,你还怕没人给你出头呢。要是谁敢欺负你,我头一个就替你出头,所以这桩婚事,倒还真真是利人利己。”      桃红哭道:“我却是不想,我只想一心一意服侍夫人,并不喜欢他。若夫人要拉拢她,夫人只管在粗使丫头里挑几个给她便是了,还怕没有?”      谢贤摩挲着琉璃杯,面露难色道:“你到底不知道,把你嫁过去,他们自然觉得门当户对。要是选个粗使丫头,他们看不上不说,还认为我们看轻她呢,没的惹她仇恨。若惹急了,她要是去选玉瓶儿,可是成了我们的敌人了!另者,你的婚事一直也是我的心病,我一直没找到好的给你,这次春荣家的一提,我倒觉得这桩婚事还是行的,为了也有个着落,岂不是两全其美?”      桃红站起来,走了几步,对着谢贤跪下来。问道:“这次是不能转圜了,我非要嫁给春泛了?”      谢贤有些不忍。“你若不肯嫁,我也不逼你,我待你依旧如从前。”      桃红勉强笑道:“我嫁。”说着磕头下去。       ☆、玉瓶儿   春荣家的唾沫横飞讲着春泛的长处,品行如何温善,举止如何得体,杨长清坐在房里听得甚是聒噪,虽是如此,还是知道她有事相求,便笑说:“他跟在我身边这样久了,我自然知道他的,不用妈妈多说,倒是这有什么不妥?”      春荣家的被他打断,露出窘态来,只好直截了当说明来意,杨长清听了,寻思道:“这本是好的,只是她是贤儿的丫头,我要和她商榷一下,才能给你答复。”      春荣家的坐立不安,笑道:“回清二爷,不怕你恼,我早已和太太说好这件事了,她答应了,我才敢来求你情。”      杨长清看她扭扭捏捏,便猜中她心中有愧,只当得罪了自己,便连忙解释:“你本是要先跟她说的,否则我答应你了,贤儿舍不得放人,没的我和她有起矛盾,妈妈这样做,倒是周全了。”春荣家的听了方好些。杨长清又道:“只是这个桃红是贤儿的陪嫁丫鬟,我还不知道她的意思呢,不敢冒昧。”      春荣家的道:“这个不用爷担心,太太自有妙计,桃姑娘那边是铁定会应予的。”      “那春泛呢?”杨长清最终想到他,经常跟在自己身边,会添香会说话的,这些时日没把心思放他身上,才发现他好像有些抑郁,估计是该有门婚事定一定他飘荡的心神。      春荣家的有些难过。“老实和清二爷说,也不怕你笑话,他只拖一日是一日,要是没有上头发话,只怕我挺进棺材里,他都不肯结呢。这次我生出这事来,就是让他拒绝不了,才来央求二爷的。”      杨长清想了想,合着他们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就差自己开口应予他们了。正要说话,杨长清突然想拒绝会怎么样?春荣家的会如何?谢贤桃红如何?      ——还是别小孩子心性了罢!这对他们来说可是终身大事,不是自己儿戏来得。便答应了春荣家的,喜得春荣家的连磕头谢恩,杨长清又叫了一个小厮把桃红和春泛叫来,不多时,两人也来了。      桃红倒是镇定站在一旁,只脸稍红,春泛不知何事,只无助看着春荣家的。杨长清笑道:“我看你们两个也都大了,正好能成一对,我想着最近府里接二连三发生霉事,合该来段姻缘,冲冲晦气。你们两个一个是贴身大丫鬟,一个是春荣家的儿子,倒也算是门当户对,择日就成了个亲罢。”      桃红听了安之若素,只颊生红霞,跪地道:“多谢清二爷成全。”春泛听了如雷轰电掣,半响没回过神来,待要出言相拒,春荣家的岂容他开口,便也顺势跪地,磕头连连:“多谢清二爷,多谢清二爷。”      春泛见事态发展到了这般田地,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只忍受了。于是两人半个月后成婚,宴席上炮龙烹凤,酒泛金波,宾客喧哗,因谢贤正有孕,雪梅休养身体,只杨长清去参加了,略看了看,送了些金玉古石,便离开了。      杨长清见夜色寂寥,披着月光走进红梅院,只瞧雪梅房里的烛火亮着,一片橙光照耀卧房,杨长清走进,弹了弹身上的雪珠子,便看到雪梅正躺在床上弹琵琶,玉瓶儿坐在小杌子上听着,地上烧着滚热的炭火。      雪梅见他来熟视无睹,玉瓶儿连忙过来替杨长清取下斗篷,杨长清发现她修长的手像水葱一样,若有似无的清香弥漫,杨长清走了一会儿神,身上的斗篷已经被取下了。      若有如斯佳人宽衣解带,死也无憾了,杨长清望进玉瓶儿的眼睛里,干净得一丝不染。玉瓶儿稍微有些羞赧,笑道:“外面下雪了吗?”      “晴着呢。”杨长清回答,玉瓶儿莞尔一笑,转身就去桌旁了,只瞧她背影轻盈,雪梅在床上只笑出声,喊道:“清二爷,过来坐,我弹琵琶给你听。”      杨长清这才想起把雪梅忘了,连忙上去坐在玉瓶儿方坐过的小杌子上,雪梅只笑道:“我这房里小杌子还怕没有,只挑这个坐。”      正巧玉瓶儿倒茶过来,杨长清笑而不语接过来吃,羞得玉瓶儿倒退一边,自个儿另选了一张坐下。杨长清润了润嗓子,便问:“你身子抱恙在身,还抱着一张这么大的琵琶,仔细又劳累了,做什么不好,偏偏做这个。”      雪梅手指在音弦上挑拢,琵琶登时发出一些清脆悦耳的声音来。“我哪里就有那般娇贵了,我听说桃红和春泛两个成亲了,只我身子不行,不能赏脸去了,便在房里自个儿弹些助兴,就当是为他们送福了。”      杨长清捧着热茶哈哈大笑。“难为你这样想。”雪梅一笑,转头去看玉瓶儿,杨长清在烛光下清楚地看到她们两个交换了眼神,具体是什么,杨长清便不知道了,也不好再问。      雪梅嘻嘻一笑,只斜视着他,也不继续弹琵琶,杨长清不知怎么背后一凉,问她道:“你怎么光把我看着?哪儿不妥?我衣裳脏了?”      “没有,”雪梅笑说,“清二爷我问你,我刚才去看瓶儿,你怎么也去看她?难道你和我一样,觉得她美若天仙?”      杨长清连忙否认:“我没有看,我只顺着你看的。”      “哪儿没有,我看在眼里的事情你还作假呢!老实承认着,多好呢。”      杨长清又解释:“不,不,我承认我进门来看了玉瓶儿几眼,不过进来后就没有了,刚才只不过看你,我才去看的。”杨长清没想到雪梅也吃醋起来,虽然有些无理取闹,但实在前所未有,不觉笑了起来。      玉瓶儿上去讲杨长清手中的茶杯取来,不轻易碰到了他的手,杨长清的心登时突突的,一种难以说明的情绪攫住了他,又引得他看了几眼玉瓶儿。      扑哧一声,雪梅捂住嘴笑了起来,笑声落定,她指着杨长清娇嗔道:“是罢,现打脸罢!看你看成了什么样子,还说嘴呢,还抵赖呢。”      杨长清突然恍惚起来,这样的雪梅是自己从来未见的,他从来没有见过雪梅弹琵琶,从没看她如此娇爱,杨长清发现自己心里有些毛痒。      雪梅笑说:“我看不如你也乘着喜庆,将玉瓶儿娶了当作小老婆,岂不是好?”      杨长清吓了一跳,连忙道:“不,我有你就够了。”      玉瓶儿笑道:“奴婢是个丑无盐,姨太太便是开谁的玩笑,也轻易别开到我身上去,谁愿意娶我呢,提鞋都没人要。”      杨长清脱口而出:“比姑娘再美的,世上也无几人了。”说一出口,便觉不妥,又笑对雪梅道:“当然会有你,谁也比不上你。”      雪梅叹息道:“你别和我假惺惺,说实在的,我身子也已乏累,服侍清二爷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够了。正经说,清二爷不如娶了玉瓶儿罢,看到桃红嫁给了春泛,瓶儿不焦心,我自也为她焦心,一时又看不到好的,只想着清二爷是个能托付的,我倒不如把她托付给你。”说着装模作样咳嗽了两声,玉瓶儿走到床旁,握紧雪梅的手,也留下两三滴泪来。      杨长清见这架势倒有些伤怀,索性答应她。上次嫁娶才未久,第三日便娶了玉瓶儿过门,谢贤知道了只是惊讶,过后还是央了桃红送了些礼物来。当即又是大开宴席,褥设芙蓉,金碧辉煌,春泛携其妻桃红、新管家、春荣家的等一干人都在来了,只雪梅和谢贤依旧用先前的由头闭门不出。      是晚酒消席散,杨长清和玉瓶儿独处一室,不由笑道:“我的可人儿。”      玉瓶儿本是个机灵无比的,此事便尽力奉承杨长清,又只挑他喜欢的话说,拍了一圈马屁,喜得杨长清不要不要的,只想把心剜出来给她,笑道:“你也别住那儿了,嫣然院的匾牌已经给拆了,我让人新制一个‘金瓶院’的匾牌,以后你住进去,要如何布置统统随你,要什么给什么。”      玉瓶儿莞尔一笑:“我还是继续住在红梅院陪着姨太太罢。”      “改口了,你应该叫她姐姐。”       ☆、雪梅   庭院之中满树红霞,积雪深厚,雪梅凝视着一株斜岔出来的梅枝,半响才道:“和他戏水的滋味如何?”      玉瓶儿梨颊微红,回避了这个问题,雪梅继续往前走去,笑道:“其实你大可不必继续屈居红梅院,若觉得嫣然院不祥,另外要间房院便是了。”      “姨太太知道这事的,”玉瓶儿踩着轻快的步伐跟上,“我别无它意。”      雪梅转头笑看了她一眼,谢贤将桃红下嫁给春泛,自然是笼络春荣家的,自己将玉瓶儿使给杨长清,便是对策。当然不过尽力与谢贤平衡双方之力罢了。玉瓶儿有自己的想法,雪梅不能拘束她太紧。      “没有也就罢了。”雪梅走进房里,玉瓶儿继续燃火添香,雪梅索性移帘卧床,午憩一会。      及醒来时,周身极为乏累,因脑袋晕晕,口干舌燥,便叫夏惠倒茶来,才发现夏惠早不在了,只瞧玉瓶儿进来倒了茶。雪梅因笑道:“一时头昏脑胀的,没的又唤起她来了。这也有一段光景了,不知她多久回来。”      “可可儿的传来了她的喜事呢,方才春妈妈才把这当一件事和我们说,我正要来告诉姨太太呢。”玉瓶儿笑说。      “什么事?还是关于她的?”      “她要成亲了,”玉瓶儿带着轻浅的笑意说,“听说夏惠过十几天就要嫁给贾枝当妻子了,好大的喜事,到时候我们去闹她一闹。”      “该闹你一闹才是,”雪梅有些质疑,“她一个丫鬟,还是这边指派去的,贾家少爷怎么会喜欢她?饶是喜欢上了,也无非纳个妾罢了,还能明媒正娶当夫人哩,便是他家老太太也不会准的。”      “事实上就是准了,贾少爷只信誓旦旦说他除了夏惠不娶,娶了夏惠再也不要第二个,这话一出口,宠溺他的老太太怎么还会不准?再说夏惠也是个乖巧听话的,又深得老太太的喜爱。这事果然就是这样,那边清二爷都知道,再不会假。”      雪梅半是调侃便是羡慕道:“这可不好了,我还指望她回来继续服侍我呢,这可想多了,再也没有了。”      “害怕没有,”玉瓶儿嬉笑道,“他要走了姨太太身边的人,可欠了你恩情,多少个好的乖巧的回来服侍你呢。”      雪梅一笑而过,晚间杨长清来的时候,坐实了这件事,他们的确要成婚了。日前就打发人来要人的,杨长清看在与贾枝多年情谊上,便没多想就答应了,过后又忘了把这事告诉雪梅,雪梅倒不介意这个,只详细问了缘由。      原来夏惠在那边做了几身衣裳,都深得老太太喜爱,便坐了名要见夏惠,一见便合心意,有心要放到贾枝房里去,两人早在期间便生出一段情意在,见老太太有这个心思,贾枝便提出了这个要求。老太太又是个开明的,也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既然他们真心相爱,也不阻拦,反而替他们定良辰吉日,要明媒正娶呢!      阿弥陀佛,雪梅心想,这倒的确是一段好姻缘,雪梅由衷为夏惠感到开心。杨长清又说要替雪梅再挑一个好的进来,雪梅笑着回绝,又说要睡了,杨长清方才离开。      真真是时光飞逝,捻指间已到夏惠与贾枝成婚之日前夕,雪梅按捺不住,只带着玉瓶儿说要去贾府,本来杨长清是决定明儿晌午携大家一起去的,可雪梅要先去,杨长清也答应下来,便叫小厮用轿子将雪梅和玉瓶儿抬去了贾府。      贾府一家自然尽力款待,其中卑不繁叙,到了傍晚时分,雪梅、玉瓶儿和夏惠三人在贾府后院一凉亭用糕点,自然少不了寒暄一阵。      雪梅打量着夏惠,她简直是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瘦削孱弱,现在身形饱满,肌肤盈泽,身穿猩红色云锦袄子,头上攒着一只金凤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许久不见,你倒是换了一个人。我当初把你放这儿来,没想到你结了这么好的姻缘,早知如此,我当初断不肯答应了。”一席话说得三人都笑了。      夏惠笑着便红了眼眶。“早知道,我也是不愿来的,这才走,姨太太怀里的孩子就跌掉了,起初我还不信,好多人说了我才知道,只难受得针也拿不动了,手指也戳了几处,好歹有贾少爷宽慰着我,否则我真不知道要怎样呢。”      “你看这丫头,说自己难受也就罢了,还要把她丈夫拿出来秀一秀,”玉瓶儿抿着嘴笑,“我劝你也不要难过,这都自有天命。”      雪梅自己做的,实在不要她们为之难过。只看夏惠道:“我告诉你,玉瓶儿也当了姨太太呢!现在是清二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着手里怕甩了,宝贝似的养着,半分委屈都不让她受。没的一比,我们这些人都不算什么了。”      玉瓶儿也不说话,只一个劲望着雪梅笑。夏惠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样。“诸神在上,这不会是真的罢?想破脑袋我都不知道。好姨太太,你肯定诓我呢,这样的事情我不可能不知道。”      雪梅不解释。“你只问玉瓶儿是不是,还当我哄你呢。”      玉瓶儿杵着脸道:“是了,不过是前几日的事情,悄悄的而已,你们知道什么。便是贾少爷知道了,也没个道理去告诉你。倒是姨太太说的夸张了,不过略得几分喜欢,贪一时新鲜,哪有那个样子。”      雪梅哈哈大笑,夏惠也开怀大笑:“你今晚和我来睡,我要送你贺礼。”三人闲谈一阵子,吃了几块糕点,各散了。      晚上雪梅携玉瓶儿去拜访贾家老太太,及至房前,便觉摆设家具精致无比,扑鼻香风袭来。进入门前,只瞧老太太(和谐)安安静静卧在榻上,一个侍女站在一旁,贾枝坐在小杌子上,和老太太谈笑风生。      这样的场景真是上慈下孝,这让雪梅想起了逝世已久的老太太,只会变态折磨人,永远不可能和杨长清做到这样,雪梅喜欢这样的家。      侍女头一个看到雪梅和玉瓶儿进来,连忙行礼,老太太看了连忙道:“快坐,快坐。”贾枝亲自找了两张椅子过来,雪梅和玉瓶儿告了罪,方才坐下,侍女又上了清茶。      雪梅一边啜饮,一边打量贾枝腰间的荷包,那是上次一起去庙里祈福雪梅送的,老太太打断了雪梅的思绪,笑道:“可是两个标致的人,饶是我活了大半辈子,也瞧不着能比得上你们的姑娘,快过来我的儿,且让我细看一番。”      玉瓶儿凑上脸去,雪梅何不知道是一句一场话,当即也说道:“我也是活了这么久,才看到老太太这样慈祥和蔼的。”      老太太微微一笑,细细看了一会儿玉瓶儿的容貌,便下了结论:“这个姑娘有一张富贵脸,以后肯定是富贵无比的。”      贾枝附和道:“娘惯会看人,瓶儿姑娘肯定是前途无限。”玉瓶儿只管娇羞,雪梅笑了笑,“那可不是。”      众人说了一会子话,老太太便嘱咐下人好生收拾两间上等的厢房给雪梅和玉瓶儿住,切不可怠慢了,玉瓶儿当下说要和夏惠一起睡,老太太脸上浮现一个灿烂的微笑:“好,等会你把那一碟子奶酪也带去给她吃。”      雪梅看到这儿,也就放心了,她们必然会善待夏惠。贾枝送出门,雪梅笑着调侃他:“你腰上还带着我送的荷包呢。”      贾枝看了一眼,笑道:“如果是你做的,我马上奉还给你。”      “哎呦呦,”雪梅道,“我的东西就这般嫌弃了,得了,我收回去罢。”      “又不是你做的。”贾枝却偏不肯给了。      雪梅嘻嘻一笑,自己回房了,且看这格局,的确是不错。丫鬟们伺候雪梅宽衣后,雪梅便要睡了,只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了地契。当初将爹娘送走,一直留着这个当作念想,可想着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当作贺礼送给夏惠,也算主仆一场了。      灯火已灭,一片漆黑,雪梅依旧睁着眼睛,但愿她能够幸福,雪梅虔诚祈祷。       ☆、谢贤   翌日天明,惠风和畅。大雪渐次在温暖的阳光下融化,杨长清在庭院中组织前去参加婚宴的人员——新管家、春荣家的、府里积年的老婆子,不过一阵子,杨长清便失了兴致,将事情都交给了管家,自己便歇息了。      不久管家忧心忡忡过来,只说夫人执意前往,这倒让杨长清有些惊诧,虽然天气放晴,积雪已化,可行路上意外甚多,本以为谢贤不用说也不会去,没想到她倒是坚持要去了。      担忧着来到鸾栖院,只瞧谢贤早已收拾妥当,由桃红搀扶着站在一株杨树下,杨长清连忙赶上去劝说一阵,谢贤便是有九头牛也拉不回头,杨长清只能退却一步,让她去了。      杨长清将重担交给极为稳当的四个小厮,谢贤坐进小轿里,桃红侍奉在侧。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轿子开始行动,谢贤有些想吐,不过再如何脆弱如何难受,她也定要取参加贾枝的婚宴。      桃红面无神情地坐在一旁,神思游弋。谢贤回忆桃红最初嫁给春泛那几天,她都是眼眶常红,时常在服侍自己的时候迎风流泪。即便是脸红,她也再没有了。      谢贤也担心,不过用不着她行动,桃红渐渐就反转了,她开始会走神微笑,脸上浮现一种无限期待的表情,谢贤知道她已经接受了身为人妇的情形,并且开始乐在其中。      这正好遂了谢贤的愿望。一方面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一方面桃红也落个好结果。一只手拿着水囊,从帘子外探了进来,谢贤惊讶极了,桃红回过神来,往外发问:“谁?”      “喝水吗?”杨长清在外头道。谢贤想起了玉瓶儿,对杨长清已经失去了耐心。桃红早已接过水囊,谢贤摇头道:“我不渴。”      将近中午,众人方才抵达贾府。贾家的人早已派人来接,替杨府来客接风洗尘。杨长清匆匆下轿,嘱咐谢贤好生歇息,便转头去问下人玉瓶儿和雪梅住处,谢贤冷哼一声,携着桃红与一位老妈妈往一间房里走去。      有丫鬟们送来茶水,有丫鬟们烧着炭火,谢贤坐了一阵自觉无趣,便要叫桃红去把夏惠叫来。记忆中夏惠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当初和雪梅一起去看老太太的时候,谢贤早已给她打下了死亡的标签,只是时辰尚到而已。      可天晓得雪梅用玉箱儿把夏惠换出来,给了她一条活路,可天晓得她竟然还和贾枝在一起了!好歹杨长舒死后,谢贤也想嫁给贾枝,一想想就气哦。      “真会攀高枝。”谢贤气冲冲道。      “夫人,”桃红道,“小心动了胎气。”      谢贤才发觉这话不好,要是被丫鬟去说,自己反而没脸。转眼看去,房里就两个小丫鬟,谢贤随便打赏了一些东西给她们,她们也明了,揣着退下去了。谢贤还欲叫桃红去把夏惠叫来,准备自己盘诘她,桃红款款道:“可不怎么好,他们这儿为大,可不是杨府的小丫鬟了。再说即便还是,还隔着姨太太那一层呢。”      “翅膀还没硬,咱就管不住了。”谢贤说了几句,只感觉有点悲哀,便让桃红去叫贾枝来,桃红点了点头,便去了。      贾枝风尘仆仆而来,轻淡的风吹起他的长发,细微的百合清香从门外飘来,飘得谢贤回想起曾经,温情的记忆藏在心底。      “你找我?”贾枝踏进门槛,他穿着青色的撒花棉裤。谢贤看得发呆,直到贾枝又叫了几声,谢贤才勉强抬起头来,看着贾枝:“你可要成家立业了,终于盼到这一日了,我由衷为你欣喜。”说到这儿,谢贤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笼在上头。      “你一直在期盼我成家立业?”贾枝打量着谢贤,谢贤并没有说话,贾枝尴尬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事情这样凑巧,可不就遇见了,可是这么恶劣的天,你还要出来,实在出乎我意外。桃红,快去厨房给你主子端上一碗热汤来。”      桃红自然知道贾枝是要和谢贤单独说说话,二话不说连忙提着裙摆消失在外头。谢贤笑道:“不仅出乎你意外,更是出乎我意外。我听到桃红说这桩事的事实,下巴都要掉地上来了。我不知道你会爱上一个小丫鬟,还是那样的,而且还是娶来当大老婆。”      “很令你惊讶吧,”贾枝不知怎么竟叹了一口气,“她刚来时,是那样耿直,受人欺负也不肯说,又勤奋……”      要贾枝夸赞夏惠的优点,谢贤知道他三天三夜也不会说完,恋爱中的人即便是对方一个善意之举,也会扩大大好几千倍。谢贤耐住性子仔细听了一会儿,大概知道了来龙去脉。      原来夏惠当初刚进贾府之时,因是从杨府请来的,即便是看在杨长清的面子上,贾枝也不肯亏待夏惠。虽然没空见她,但是安排管家好生待她,即便老太太知道了,都说:“我知道贾家是什么风气,只一味刁钻人,这姑娘大老远从杨府过来,正经主子不伺候,帮我来做衣裳,你们谁也不能亏待她,否则我可不依。”      明里如此,可是下人们还是嫉妒她,暗里不知道给她使了多少绊子,吃的饭菜都是剩下的,用的胭脂全是粗制滥造的,夏惠也不闹事,只默默忍受,好几次的确受不了了,夤夜才到后院的小树林里哭去。贾枝也去小树林,看到了她,只瞒着身份和她交谈,说了几句话语投机,贾枝越发喜欢上了,从此天天晚上和她一起去说话。      夏惠只当贾枝是旁人,把他当作好朋友一样倾诉自己的秘密。有一天贾枝表明了身份,夏惠很是震惊,从此再也没有去过小树林。但是贾枝还是找到了她,表白了心意。      “然后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贾枝笑道。      他的笑是发自内心,谢贤由衷觉得,老太太磨练出来的人都有铁的意志,不会轻易为外事所阻,贾枝也清楚这一点,谢贤也清楚。“很不错,祝你们幸福。”这是谢贤发自内心的祝福,说到底谢贤也只是略微对贾枝有点好感而已,仅此而已,自己不可能“一枝红杏出墙来”,谢贤安慰着自己。      “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小树林吗?”贾枝突然坐下来,和谢贤四目相对。      “因为你要去看心尖上的人。”谢贤瞬间往下看去,避开贾枝的目光。      “不,”贾枝否认,“还没认识前我就去的,否则我怎么能够遇见她。”      “那我不知道了。”谢贤道。      “换成以前,我肯定不会告诉你,但是现在和你说说也无所谓了,”贾枝目视四周,确保没有其他人在场,才继续说,“我是去见你,心目中的你。从我懂事以来,就对你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这种感觉随着我们越长越大,也越来越强烈。知道我有一天懂得那是什么感觉,但是我知道不可能,我一直压抑着那种感觉。但是我知道长舒哥哥死后,我虽然很痛苦,但是那种被压抑的感觉突然一发冲天,到了我无法收拾的地步,当然后面我就跌落了低谷,因为还是不可能。”      谢贤听得呆若木鸡。      贾枝继续道:“我每天只能带着这种感觉生活,难受至极。我每晚都要去小树林寻找宁静,我感觉那儿有个你。但是自从遇见了夏惠,每晚上和她倾心交谈,我发现她逐渐取代了那种感觉,慢慢地我不怎么难受了,我反而感觉体内有一种,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就像我以后黑暗的人生突然亮了一道可以触及的光。”      心痛的洪水如猛兽一般淹没了谢贤的心房。“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以前对你还有一些期盼,现在回想真是挺傻的,我全心全意爱着夏惠,已经丧失了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曾经使我无法面对你,无法和你敞开心扉,但是现在它不在了,我已经释然了,可以和你说了。”      话音落定,桃红从外头捧着一碗热汤走进来,欢欢喜喜递给谢贤。      可她不知道,谢贤的心早已经在寒冷的冰窖里冻成齑粉了。       ☆、杨长清   一下车杨长清就急不可耐往玉瓶儿和雪梅那儿走去,指路小厮只能慌慌张张跟在后头。推开了门,杨长清发现玉瓶儿、雪梅、夏惠三人正在桌旁说着什么,嬉笑之情浮现在脸上。夏惠手里攥着一张地契,见杨长清来了,不露痕迹地收进怀里。      杨长清和三人寒暄一阵,又问了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无非昨晚吃了什么,睡得如何,择不择席,几人说了一阵,杨长清便要告退,临走前眼光不由瞥到夏惠,她万分尴尬看着杨长清,引得杨长清连忙出来。      她在尴尬什么?杨长清极力寻思,走出后花园他才想起,以前她曾经寸缕不着地跪在自己和春泛面前,这算她以前的过处了,饶是杨长清想起,也脸上发怵。      春泛从外面走来,笑对杨长清说:“夫人已经安排妥当,这会儿正在吃汤呢。”杨长清点了点头,便打发春泛去帮贾家打打下手,自己一个人在花园游荡。      贾府的花园和杨府不一样,杨府大多是鲜花着地,只有一个池塘,而贾府花园多水,便是池塘就有四处,其中还有小溪蜿蜒,清溪泻玉。岸上又是一排杨柳垂立,只时至寒冬,并无美景可言。      一面徜徉,一面观赏,在一条冰雪堆积的甬道上,杨长清瞧着贾枝走过来,后面只一个小厮跟着。贾枝披着一件青肷披风,脚底踩着鹿皮靴子,迎面看到杨长清,不由一笑:“哎哟,二哥光雪地里站着做什么,可不白受冷。”说着走上来搀扶着杨长清。      杨长清笑了笑,两个人结伴而行。不多时老太太那边打发人叫贾枝过去换衣,贾枝便去了,不提。      到了傍晚,杨长清参加了铺陈奢华的婚宴,宽敞的大厅足以容纳上千宾客,酒席不可盛举,远而望之,络绎不绝的人客像是一条黑长的河流涌入大厅。      而周围到处是鲜艳的红色,贾枝与夏惠穿着喜服,精美的盖头覆盖在夏惠的头上,他们缓慢地走进,在老人浑厚的嗓音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所有人脸上都浮现一种欢喜的情绪。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像这样开心过,她激动压抑着自己。      谢贤看起来不知道是欢喜还是难过,雪梅和玉瓶儿犹如女儿出嫁一样,一脸满足地看着,空空端着酒杯也不喝,心全放在夏惠和贾枝身上。      少有,杨长清很少看到雪梅这样,蓦地他想起迎娶雪梅之时,不过一顶轿辇便把她抬进了门,原意不过玩玩,没想到最后付出了真情。他又想到了谢贤,和他成亲的时候,自己完完全全是个受害者。一脸的迷惘和无知,对此事的担忧和害怕,但对某些事又有着冲动和好奇……      在这走神中,杨长清看到蒙着红盖头的夏惠在老妈妈的牵引下走出去了,估计是要送入洞房了,好几个人争先恐后用上去拉着新郎,将手中的酒杯往他嘴边凑去,贾枝一面喝,一面朝杨长清霎眼,杨长清悄然叹了一声,走上去拥抱热闹的喧嚣。      杨长清倒头喝得烂醉如泥,他看到贾枝和其他几位公子面红耳热,便自告不胜酒力,起席想要出去吹吹冷风。老太太早已告老离去,玉瓶儿和雪梅也不见踪影,谢贤腹中有子,肯定坐不久的。      杨长清跌跌撞撞走入庭院中,几个守卫蹲在墙角,借着月光杨长清发现他们神色狰狞,似乎是因为极度无趣而造成的痛苦,杨长清觉得他们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从大门走出去,杨长清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看到走廊尽头有一间房,房檐上挂着一盏灯笼,像是一团烈火在燃烧,杨长清提起笨拙的双腿加快步伐往那儿走去,抵达了门边。      没有迟疑,杨长清推开门走进去,这是一间空荡的房子,四壁空空,什么都没有,杨长清想要出去,走了几步,发现门离得更远了。杨长清又朝着门口走去,越走他离门口越远。      杨长清感觉背脊发凉,他呆呆站在地上,突然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他弯下腰看去,地上躺着一本画册,杨长清捡起来翻看。      第一页上面,画着一座精巧的房子,房子上头漫天下着大雪。房里一个女人坐在床榻上,散开的纱幔遮住了她的容颜,一个男子看着她,因为是背对着,杨长清同样不能看清楚他的样貌。最后杨长清才发现火,熊熊烈火正燃烧着整个房子。      第二页上面,画着一个姑娘,她的肚子高高隆起,杨长清去看她的脸,才惊讶地发现这个姑娘根本没有脸,只有一座山峰显现在她脸上。她坐在一张极高的椅子上,很多人跪在她面前。      第三页上面,画着一个砍头台。一个姑娘的脑袋伸了进去,刽子手正举起寒刀,要把姑娘的脑袋砍下。      杨长清醉意一下就没有了,连忙丢了画册,往门口跑去,出乎意料,很容易他便跑出来了。      虚惊一场,杨长清连忙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这时半醉半醒,跑到了后花园。突然一阵寒风像他袭来,前所未有的冰冷包裹着他。他看到远处的池塘上结着细薄的冰,冰面上摆放着无数的莲等,抖动的火焰颤抖如害羞的新娘,周围都铺上一层淡淡的红光。      在树影下,贾枝望着一树影辉,正在思量着什么,杨长清看了正要冲上去唬他一跳,正待上去,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杨长清犹如看到猫儿的鱼,连忙缩了回去。      隔得太远,杨长清听得不怎么真切,但是他看得真切,那个穿着梅花纹上裳,烟霞色滚雪细纱百褶裙,披着软毛织锦披风的女子正是雪梅。      ——他们两个独自在这儿做什么?贾枝不去洞房和新娘子温存,而是在这儿和她独处?怀疑的纱幔笼罩在杨长清的眼睛里,一丝寒风吹冷了杨长清的心房。      贾枝听到声音,和雪梅开始说话,杨长清真的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听不到。犹如有根刺卡在杨长清的喉咙里,他拼命想要拔(和谐)出来,可是他找不到刺的位置。      接下来发生的更让杨长清怒发冲冠了。他看到贾枝说了几句什么,雪梅竟然嬉皮笑脸起来,还回了他几句,风将她的声音带了过来,像是呢喃梦呓,他只能够听到话语中的温柔。      雪梅转了个身,好像要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轻轻举起小拳头在贾枝胸口上垂了一下,又笑说了一句话,引得贾枝低头大笑。      讽刺的是,杨长清根本不想听的,一串诡异的笑声,却在耳边响得清清楚楚。两人接下来各自回房,杨长清犹如掉入冰窖,浑身寒冷。      他走到贾枝方才仰望过的大树底下,一棵长青的杨树,青翠的木叶依旧死抱枝头,皑皑白雪银妆其上,绑在枝头的灯笼发出奇异的红光,他什么都没感觉到。      今日喧哗无比,杨长清却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与周遭的喧哗显得格格不入,好不容易清净下来,又是冷到骨子的寂寞。他细细数了数一生遇见所有的女子。      谢贤,一开始敬佩她,后来有些嫌弃她,但现在她编织自己的梦;李瑶,青楼的姑娘,只不过玩玩,现在她已经从良,并且嫁给了龟奴;雪梅,一开始也是玩玩,强行娶来,没想到竟然会爱上她,还为她吃醋;童嫣儿,不过是谢贤从心中离开,用来弥补那份空虚感的,到谢贤出来之后,杨长清并无多少感觉在她身上了;玉瓶儿,杨长清突然低头不语。      他踩着雪,往玉瓶儿住的院子走去,推开门,老妈妈一看是杨府的主子,便絮叨了几句,杨长清见她脸喝得红红的,也不追究,问起玉瓶儿,老妈妈说她和雪梅睡下了。      杨长清心中冷笑,刚刚才看到她,这会子就睡了。转头望去厢房,一支蜡烛燃烧着,光芒透过窗纸洒出来,洒在杨长清的脸上,手上,胸上,腿上……      他整个人都沐浴在烛火的光芒里,他眼睛里也燃着熊熊烈火,杨长清亲眼所见,熊熊烈火吞噬着他……       ☆、玉瓶儿   坐轿起行时,天际方才露出曙光。玉瓶儿和雪梅依依不舍与夏惠作别后,方才乘上轿辇。玉瓶儿有些担忧,不知道夏惠在贾府过得好不好,毕竟她的出身并不高贵。      雪梅打消了玉瓶儿的顾虑。“昨晚上贾枝来找我了,我竟不敢相信。他先是和我说了一阵谢贤的事情,然后问了我几件夏惠的事情,我当时实在是被他逗乐了,想他也是个靠得住的人。”      玉瓶儿有些质疑。“说谢贤的事情?”      “一些家常往事,”雪梅像是有所发觉,“毕竟怀里有种。”      玉瓶儿只不言语。轿子将众人抬回杨府,玉瓶儿觉得稍有些累,全身乏力得紧,便和雪梅回到院子,独自回房了。雪梅也不干涉她,玉瓶儿便叫了粗使丫头给自己铺床散被,服侍自己睡了。      待到醒来时,玉瓶儿朝窗外望去,正瞧杨长清身穿墨狐皮大氅走过去,不过神色有些不对,玉瓶儿连忙趿鞋走到窗边,掀起了一条小缝,才发现他怒气冲冲。      玉瓶儿甩下帘子,将外头扫雪的丫鬟叫进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丫鬟只道:“我方才只在扫雪。并不知道。”      玉瓶儿有些没耐心了,可是浑身懒洋洋的,发火都不想发,接着问她:“他刚刚从哪儿来?”      “有一会儿了,”粗使丫鬟双颊冻得通红,“刚刚清二爷从姨太太房里出来,我听到声音,好像清二爷发怒了。”      玉瓶儿听了,连忙净面梳洗,穿好衣裳去见雪梅,雪梅正坐在房里绣针线活儿。玉瓶儿看到墙角有一个打碎的鹊尾瓶,雪梅脸上也有残存的阴翳神色,有什么不好的发生了。“姨太太,我刚刚睡起来。”      “那就别睡了,等会儿和我一起吃午膳。”雪梅将针线一搁,只顾闭目养神。      玉瓶儿坐了下来,虽然睡了一个时辰,可依旧还是沉重极了,一种不适感席卷全身。勉强撑着,玉瓶儿笑说:“平常也没什么事,总是打不起精神来。”言下之意是让雪梅说说方才的事情。      雪梅哂笑道:“我也说着呢,还准备等几日叫戏班子来唱戏,咱一起听听。”      玉瓶儿没有说话。      雪梅又笑道:“你嫌无趣,不如这样,我们来下几盘棋。”说着也不顾玉瓶儿愿意与否,便拉着玉瓶儿坐定,将棋盘摆好。      雪梅首先捻了一枚黑色棋子,笑道:“我们都是半脚猫的功夫,下着玩罢了,不用忒费心思了。”说着笑盈盈往棋盘里一放。      玉瓶儿正要下棋,只听雪梅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玉瓶儿这才知道雪梅的本意,只将棋子轻轻放在雪梅落定的那颗之傍,笑说:“岁月静好。”      “不,”雪梅一笑,接着棋子步步紧逼,“那不是你想要的。我猜你要站在权力之峰。”      玉瓶儿的心思被窥破,本性间她想要出口否决,不过缄口不言是她最后的选择。雪梅笑着往外面望了一望。“我只感觉有些事情要来了,我可能不会……罢了,你知道就好了,我只是想说,如果那一天最后到来,你别忘了杀了谢贤。”      没有什么词汇能够形容出玉瓶儿心中的震惊,玉瓶儿不耐其烦地一遍一遍撺掇雪梅杀了谢贤,可一次一次被雪梅拒之门外,玉瓶儿还以为她有和谢贤冰释之心,怎料雪梅出此言语。      “你被吓坏了?这不是你想要的吗?”雪梅小心翼翼发问,沉了一会儿,又道:“咱们在一起也这么久了,饶是不算主仆之情,也有别的情意在,我在想那不是什么大事的。”      话音才落,丫鬟携午膳进来,两人移开棋盘,安饭置菜,大快朵颐。玉瓶儿食毕,便退了下去,在走廊上踱步一会儿,想去看望谢贤。      信步至后花园,积雪渐化,丫鬟们执着扫把扫开碎冰和流水,见了玉瓶儿纷纷展露笑颜,玉瓶儿亦回之欢笑。突然假山后春荣家的走出来,正和玉瓶儿撞个满怀。      春荣家的不知来者,满口大骂起来。“哪个不知臊的小贱货,瞎撞你娘的。”      旁边的姑娘们纷纷提醒:“是瓶儿姑娘。”      春荣家的睁眼一看,果然是玉瓶儿,不由连忙笑道:“我的天,原是姨太太,我这不长眼睛的……”      玉瓶儿拉着春荣家的走到一旁的树下。“怎么这样冒冒失失的,你好歹以前不这样,到底什么事情?”      春荣家的扭曲着脸。“什么事,还不是清二爷。不分青红皂白训我一顿,原是嫌菜难吃,只管找厨房炒菜的即是了,可他还不知足,炒菜老婆子骂一顿,送菜的丫鬟骂一顿,就连我也被骂了一顿。我早些收拾回我老家好了,这块老脸也不要了。”      玉瓶儿听了,笑道:“哎呦呦,平日清二爷待你也不薄,就因他这次,你倒是闹了毛病了。他这日心情不好,本就要发泄发泄,总要找人啊,难不成找夫人姨太太那些人去骂?做奴才的就要摆正自己位置,你瞧春泛不是挺会的嘛。”      春荣家的听到春泛,才勉强露出笑意。凑近玉瓶儿的身旁,悄悄问了句:“清二爷最近怎么心情不好?”      “哟,”玉瓶儿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主子什么烦心事,与你有何干?倒是春泛最近如何?”      说起这个,春荣家的喜不自禁。风吹在她脸上,她的言语吹了过来。“那敢情好,春泛倒是不想从前那样魂不守舍了,至少家里有个等他的人。桃红那丫头也是个伶俐勤劳的,事事都帮我做好,还乐的跟什么似的,几次来问我讨好春泛的法子呢。”      玉瓶儿拉着春荣家的边走边说:“你们婆媳关系好,你就应当更用心了,方才不辜负桃红的心。别说为了这层关系,便是看在太太的面子上,你也别让操心才是。不求你把她当个小姐主子供着,你好歹也不能让她当丫鬟。”      春荣家的一拍脑门。“我这蠢货,越发没有半点筹谋了,姨太太教训得是。”      玉瓶儿倒是不太想说话了,以以前自己还是个丫鬟时,春荣家的行动就给脸子瞧,自从自己攀了高枝成了姨太太,春荣家的事事都如此,玉瓶儿嫌没劲,打发她走了。      来到谢贤房里,很明显谢贤眼睛不安地扫视自己,自然自己没那么轻易被她害死了,可不急坏了她?      玉瓶儿随便坐了下来,和谢贤说了一阵子无关紧要的闲话,谢贤也只淡淡的,有些不爱搭理,玉瓶儿喝了一盏金橙子蜜饯,也就告退了。      回到自己房里,一阵倦意攫住了玉瓶儿,玉瓶儿便只当酒席上劳累了。一连好几日都如此,玉瓶儿开始慌张了,连忙叫来大夫替自己诊治,当大夫望闻切问之后,只欢喜说了一句:“恭喜姨太太有喜了。”      玉瓶儿一慌,连忙和大夫道:“真的假的?”      “不敢诓骗姨太太。”      玉瓶儿连忙抓了一把银钱塞到大夫手上,慌慌张张道:“你别说,谁也不能告诉,这些银钱是赏你的,别说知道不知道。”      大夫狐疑地望着玉瓶儿,旋即点了点头。打发他退下,玉瓶儿心中柔肠百结。飞速想了想,自然肚里酝酿了一番筹谋。      玉瓶儿首先让一个丫鬟去把厨房里的守卫秦鸭子叫来。他到的时候,犹豫了很久才勉强朝玉瓶儿蹲了一下,当作行礼。玉瓶儿冷笑道:“秦鸭子。”      秦鸭子恍若未闻。      玉瓶儿继续道:“我们杨府这家小庙,容不下阁下这尊大佛,我看你还是乘着明儿清早,卷包袱走人罢。”      秦鸭子惊诧地抬头看她,好像不相信刚才听见的。玉瓶儿冷笑道:“我没有说清楚吗?还是今儿就要走了,或者走得更早?”      “你是当真的?”秦鸭子嘟着脸,没有一丝屈服的模样。这让玉瓶儿想起以前的场景,一个瘦弱的男孩,长着一张滚圆的脸,和白笔、寒香站在厨房的院子里,春荣家的不耐其烦地教导他们。      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了,玉瓶儿不自觉地摸去了腹部。“当真。”      “我也不稀罕在这儿。”秦鸭子扬长而去。       ☆、谢贤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二月时光。谢贤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到了怀孕八月的时候,谢贤深感妊娠之期将至。心中自然不胜欢喜,举家上下无不关怀于此。      杨长清更是提前将稳婆、大夫等人接来,有些住在府里的悬壶院里,稳婆干脆就让她们住在鸾栖院,以备不时之需。      这晚谢贤吃过饭后,消化一会儿便上床歇息了。桃红从外头走进来,谢贤深感诧异,连忙发问:“怎么回来了?”      桃红站在床旁。“一件小事,悬壶院的张大夫死了。”      谢贤眉头一皱。“他是专门给红梅院的两位姨太太看病了,如今死了?”      “是啊,”桃红笑道,“如今那两位主子越发难过了。夫人,他的小学徒说他死前留有一些讯息。”      “什么?”谢贤勉强问道。      “玉瓶儿怀孕了。”桃红平静地说着。      这六个字就像针一样在谢贤的心口划了一道伤口,如果她也有身孕,狡猾的狐狸带着一把锋利的刀,要对付她便更难了。“真是没想到,这个大夫肯定是被玉瓶儿杀人灭口的,想都不用想。”      “玉瓶儿果然心狠手辣,”桃红继续道,“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暂时别说,我们骑驴看唱本——和她走着瞧。”谢贤的手抚摸过光滑的绸缎被面,一丝冰凉的寒意侵入身体。      “那小学徒呢?他是准备投靠我们。”桃红道。      “给他一些银子,让他安分一些。”谢贤吩咐桃红,桃红闻言退去,谢贤又把桃红叫住,“慢着,找个法子毒死他。”      “是。”惊讶只在一瞬间,桃红听到之后,点了点头,便退出了门,一声“哐当”,将谢贤打入了睡眠。      两个小男孩皆是穿金戴银,一起在走廊柱子底下玩球。一个高高壮壮的,一个矮弱瘦小,高高壮壮的小男孩要去抱球,瘦小的不让,高壮小男孩登时扬起手,甩了另外一个耳光。      杨长清从远处奔来,看得出他非常喜悦,听到瘦弱的男孩发出哭声时,他连忙走过去,问明缘由,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杨长清扬起手,也甩了他一个耳光,还喝道:“弟弟要你就给弟弟,和他争什么球。”      “啪”的一声,谢贤从梦中惊醒。梦虽然无大碍,却让谢贤陷入了沉思。玉瓶儿的孽种一旦落地,就有和自己孩儿争宠的可能,万一更得扬长清喜爱,谢贤就置于尴尬之地了。      与其到时鹬蚌相争,不如现在下手为强。      突然一阵剧痛从腹部袭来,谢贤如刀割虫咬。紧紧攥住被角,光滑的丝绸质感如同童嫣儿晶莹滑嫩的皮肤,红被翻起一道道沟壑如同童管家年迈沧桑、皱纹遍布的老脸。      她想要喊却喊不出口,只勉强支撑一会儿,痛势渐渐弱去,谢贤才勉强又睡了一觉。      翌日清晨谢贤醒来,谢贤吃过早膳,不顾桃红再四阻拦,执意也要去红梅院。桃红见事无转机,只好随着谢贤。谢贤挑了一件茜素青色的云锦广陵合欢上衣,下面是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脚踏鸳鸯大红鞋。      桃红用匣子里取出一根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簪,送入谢贤发中。谢贤长身玉立在一枚铜镜面前,望着如星光闪烁的银珠流苏,如朝霞满天的颜色衣锦,无不衬托自己的主母之势。      桃红传来轿辇,谢贤二人坐了进去,逶迤来到红梅院。刚进红梅院,扑鼻而来一股异香,放眼瞧去,残雪覆盖在梅枝上,红梅或疏或密点缀在枝头,竟如火烧一般。到了门口,谢贤二人下轿入院。      逶迤于庭院甬道之上,透过梅枝望见玉瓶儿坐在茜纱窗下,对镜梳妆。她穿着藕丝琵琶衿上裳,银纹绣百蝶度花裙,拿着一把牛角梳轻轻打理着下垂的青丝。      正是这一望之间,两人打了一个照面。恰好是那一瞬之间,玉瓶儿的神情像是一把锋利的宝刀,刺进了谢贤的腹部。      桃红匆匆拉着谢贤走进雪梅的房里,她正在用午膳,穿着团锦琢花衣衫,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她不停地吃菜,却没有一个丫鬟在服侍她。桌上放的是蜜饯桂圆,麻辣肚丝,凤尾鱼翅,五彩牛柳。      谢贤坐下来,看到水晶玛瑙盘里盛放着两个小苹果,便随手抄起一个吃着。雪梅恍若无人,继续用膳,直到桃红小声提醒她,雪梅才好像反应过来,连忙笑说:“姐姐来了。吃了午膳不曾?”      雪梅的表情清楚地告诉谢贤:她不需要答案,但是谢贤还是和善地回答了这句客套话。“吃了,来逛逛。”      “呵呵,除了上次贾少爷成亲,”雪梅用雕花红筷夹起一个桂圆送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笑说,“你还从来没有出过鸾栖院呢。挺着这么打个肚子,耐着这么阴的天,你过来,只是逛逛,叫我相信太阳打西边出来我都不信这个。”      谢贤被这席话堵得哑口无言,良久才道:“夏惠过得好罢。”试探性的语气。      雪梅将桂圆咽下去,抬头望了谢贤一眼,回道:“贾枝过得很好,至少他们夫妻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我们不必瞎操心,瞎关心。”      “谁关心了,”谢贤好像短处被人发觉了一样,连忙反抗,“我只是随口问问。”      雪梅笑而不语,继续低头用膳,她用一旁备用的筷子夹了一个桂圆给谢贤吃。“苹果多冷,来吃个热乎的,甜着呢。”      谢贤咬了一口,果然很甜。“你知道吗,”谢贤将果核递给桃红,“我们院子一个守卫,和洗衣房一个守卫的老婆私通,这样的事情,可笑不可笑?”      “啊,”雪梅看起来相当困惑,“你和我说这个干嘛?难不成还是怀疑妹妹……不劳姐姐操心,妹妹安分守己得很。”      “你会错我的意了,”谢贤脱口而出,“这件事已经有三个月了,可是直到三个月以后才被桃红发现,她才告诉我。这说明就算是眼皮子底下的人,都有很多秘密,或轻或重,都会影响到我们。”      “哦?”雪梅还是不理解她的意思。      “就拿你院子里的玉瓶儿来说,”谢贤眼角蓄了一些怨恨,“她以前又是我的眼线,又是你的眼线,纵使是我怀孕被禁鸾栖院,她还是上前来说要投靠我,帮助我。你帮我洗刷冤屈,她还想沾光哩!可见她两面三刀,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雪梅质疑地打量着谢贤,这让谢贤很不舒服,极度地不舒服,谢贤冷笑道:“我可不是在挑拨离间,你只管去质问她。她还怀孕了,有两三个月了,你不知道罢!”      雪梅扭头望了外面的窗子,那个方向,谢贤很确定她是去看玉瓶儿,至于她是什么表情,谢贤就看不到了,雪梅回头的时候,面上毫无表情。“那就祝福她啊,能够有丈夫,有孩子,那不是很知足了。”      “我的好妹妹啊,最近你是怎么了?什么都淡淡的,这样的事情也不在意了?她怀孕了,怀孕了!以后她生下那团肉,还有什么不能干!你我就危险了。”      雪梅做出了顿悟的表情。“哦,”雪梅淡然道,“所以你是来劝说我和你一起对付玉瓶儿,然后……”      “正是这个理。”她终于理解自己的意思了,阿弥陀佛,谢贤如释重负,就等着雪梅愿不愿意了。      “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过几天给你答复。”雪梅如此回答谢贤。也好,谢贤不好再问,只点了点头,冒着风雨回走。      正要踏出红梅院的门,桃红还在笑嘻嘻地和谢贤说府里杂七杂八的事情,昨晚上的剧痛又袭来了,谢贤知道自己肯定脸色苍白无比,额前的头发好像千斤的铁锤悬在上面,谢贤感觉浑身疲惫,双脚都要支撑不住了。      谢贤听到桃红在尖叫,听到守卫在大吼,她听到童嫣儿在自己耳边轻轻说“来陪我,来陪我。”温柔的话语带着温柔的风,从耳朵吹进心房,一股寒意登时袭来。她看到老太太又带着那把寒刀,刺进自己的腹部,转而老太太变成童管家,他将献血淋漓的双手伸进自己的肚子,想要将胎儿扯出来,还在笑说:“我要让你失去孩子,让你也失去,失去……”      她摔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玉瓶儿   她早产了。      玉瓶儿站在鸾栖院谢贤的房外,云淡风轻地看着房内。数不尽的稳婆在里面大喊要谢贤用力,来来去去匆匆忙忙的丫鬟们端着水盆进去又出来,一盆盆温热的水变成猩红,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玉瓶儿有些窒息。      这样的场景让玉瓶儿想起雪梅流产那一日,杨长清惩罚自己站在雪地里面,刺骨的寒冷和几分不甘萦绕在周围,而此时此刻一点也没有,因为雪梅也站在这儿,一起观望着屋里头。      “她动了胎气,不知道现在是怎么样。”雪梅踮着脚,伸长脖子往里看去,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提着她的脖子。      这在玉瓶儿意料之中。谢贤就不是能够平心静气的人,急躁,易怒,是她致命的短处。      飒飒冷风从外头刮来,玉瓶儿束成一束的青丝飞扬在空中,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精心打扮的妆容已经消逝在寒风中了。窗口和谢贤那一眼对视,即便是现在,玉瓶儿还胆颤心惊。      “她今天去找你了,到底是为什么?”玉瓶儿很存疑。自己怀孕以后,一直欺瞒着所有人,甚至暗中给大夫使毒,抹去另外一个知道此事的人,但是她越发心虚了,她知道,纸片终究保不住火,事情迟早一天会暴露。      “以前的事,”雪梅平静地道,“比如你还想投靠她,和她一起对付我。”说完话,她朝玉瓶儿看了一眼,露出一个微笑。      “哈哈,”换做以前,玉瓶儿肯定是胆颤心惊,想好话语来避掩,但现在自己也是姨太太了,只不过比雪梅少一点地位,实不必继续委屈自己了,“当初你又不肯下手,我每日担心受怕的,自然少不了前去说一说,为自己留条后路。现在想想,也的确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我还是那句话,我对她的恨意不比你的少。你要明哲保身,我要……报仇雪恨。”雪梅嘴角带着一丝悲伤,她垂下头,望着脚下的土地。      报仇雪恨?玉瓶儿在心中重复。房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得快要掩盖她们两个说话的声音。头顶之上的苍穹是墨蓝色,月亮像珍珠悬挂在蓝幕上,跳动的烛光照亮门扉和帘子,呼啸的风不甘示弱凛冽地喧嚣。      雪梅笑道:“玉瓶儿,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人还有孕了。”      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形容玉瓶儿的震惊了,她呆呆望着雪梅,最后回味过来,勉强笑道:“是了,是了,她必定是因为我怀孕的缘故,所以才气着动了胎气。这也是自作自受。等等,那她去找你……”玉瓶儿打了一个沉儿,直勾勾望着雪梅的眼睛:“她找你是去商谋害我,是不是?”      话音才落,杨长清推开木门出来,烛火映衬在他的衣裳上,即便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都镶镀了一层金黄。他径直走到雪梅面前,一双强劲的手紧紧攥住雪梅的肩膀:“你快说,她在你那儿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什么事情惹着她了!你快说。”      他不停地摇晃雪梅,企图从雪梅口中得到答案。雪梅头上的金钗在晃动中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可雪梅却没有开口的样子,杨长清怒发冲冠,放开雪梅。      一个稳婆跑过来,杨长清没等她开口,连忙问道:“血止不住了吗?你倒是说啊。”杨长清转而激烈地摇晃着稳婆。      玉瓶儿突然开始厌弃杨长清了,和春泛相比,他可能都比不上。他一点也不成熟,冲动,做事全凭自己喜好。      稳婆那一堆老骨头几乎要被他摇散架了,费了好大力气才说道:“可能,可……可能止不住了,大夫要我问你,是保大还是保小……”      杨长清语无伦次地说:“大,小,大,小……”他最后愤怒地一甩衣袖,冲进了房里,稳婆也慌慌张张跟在后头进去了。      玉瓶儿才注意稳婆双手鲜血淋漓,屋内痛楚的叫声绕梁不绝。玉瓶儿不去看,不去听,她知道现在正合了自己的心意。      “你和清二爷怎么了?”玉瓶儿还记得上次杨长清从雪梅院生气地走出去。      “无甚紧要,一些小误会。”雪梅说完,独自往庭院中一株榕树走去。就剩下玉瓶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了。      春泛从漆黑的夜色中跑出来,他戴着的玉佩叮当作响。玉瓶儿看到他拿着一包药材,走到门口,叫了一声,接着桃红出来了,如果说春泛脸上只是匆忙的神色,那么桃红脸上就甚是悲戚了,她眉毛拧成一条弯曲的线。      春泛赶忙道:“药拿来了。”      桃红迅速接过药材,和春泛对视了一眼,玉瓶儿看到他们四只眼睛牢牢的看着对方,一瞬间之后,桃红拿着药进房了,目睹这一切,玉瓶儿推测他们恩爱非常。      春泛好像没事做了,一下子趴在一根柱子上面,玉瓶儿走过去笑说:“那药……”出于安全起见,玉瓶儿只递给他一个眼神。      春泛看到是玉瓶儿,并无多大吃惊。“正常的,这里一下短了,我特意去外头买的。”      “还以为你按捺不住了呢。”玉瓶儿上上下下打量他,以推断他所言真假。      “现在还不是时候,让她知道什么叫锥心之痛,得先捧着她跃入云端。”春泛说着,寒冷的月光洒在他脸上,将他阴冷狠毅的表情照得无比清亮。      “但愿你还能得手。”玉瓶儿走开了,绕到一个墙角,透过小轩窗看到了里面的场景。谢贤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她躺在那张喜庆的红床上,稳婆在一旁牢牢抓住她的手,不停地叫她用力。      谢贤很是用力,她的白齿紧紧咬着一张白布,有几抹淡然的血色点缀在期间。硕大的被子只留给谢贤一个头,杨长清来来回回踱步,焦躁不安。      玉瓶儿更是焦躁不安,尖锐又响亮的声音一遍一遍想起,很是刺耳。      谢贤突然软了下去,搭着手说了什么,杨长清听到后青筋暴起,突然开始喝骂一旁的大夫、稳婆、丫鬟,他的声音很大,玉瓶儿听得清楚。那话是:“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我不仅要保大,还要保小。”      玉瓶儿舒心如意,或许真的是两难之责了。她离开这儿,走向一片寂静的地方。      她被卖到牙婆那儿之后,也曾有过仁慈,但她对敌人的仁慈最后转化为敌人对自己的折磨,从那以后,玉瓶儿就不知道仁慈是什么东西了。      所以,她虔诚祈祷着谢贤一尸两命,她已经忘记了对与错,她只想以后自己的日子能够更加安全一点,如果没有敌人,她便能安稳无忧。      她想办法赶走秦鸭子,忘却寒香,她想彻底忘记以前的事情,曾经谋害过的人,对不起的人,对不起自己的人,她想要通通忘记。      玉瓶儿期待重新开始,做一个更好的自己,她合上双手,虔诚地祈祷,好像忘记了这些都是两条性命作为代价。      屋里嘈嘈切切,打翻水盆的声音,尖叫的声音,大吼的声音,玉瓶儿听着确如天籁,可好景不长,一个心跳之间,玉瓶儿听到一声孩子的哭啼。      玉瓶儿觉得自己肯定听错了,连忙竖耳屏息,随之而来的是不间断的婴儿啼哭。      玉瓶儿叹了一口气,老天爷从不会让自己遂意,她竟然诞下孩子,那只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了。      杨长清哈哈大笑的声音突然从窗子里传出来,玉瓶儿吓了一大跳,春泛迈着步子连忙进去了,玉瓶儿走到那棵榕树下。“你答应谢贤了吗?”      “我以为你知道我不会害你。”雪梅的视线没有从树干上移开。      “要紧的是,她现在已经诞下孩子。”玉瓶儿有些难受,但还是勉强支撑着。雪梅听到的时候,她的手指不停地在颤抖——玉瓶儿跟在雪梅身边这么久,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样。      玉瓶儿有些匪夷所思,继续说道:“为了明哲保身,我会和杨长清去说我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给他一个双喜临门。”      雪梅还没听完,就已经昏倒在地了。       ☆、小鼠   小鼠是长久蛰居在后院厨房的一只老鼠,每日就在厨房跟在丫鬟们后面,捡点残渣碎末来吃。当然,若没下人在,小鼠也会溜出来偷吃锅碗里的食物,不过要万分小心,自己三个兄弟都死在偷吃上了。      这次小鼠见小厨房没人,提着双腿跑到灶头上,盛着奶酪的小碗安放在那儿,小鼠辨别了奶酪里是否有毒,才敢吃一二。      吃了一点子后,小鼠觉得味道比一个月吃的要好吃些。还记得一个月前,夫人谢贤诞下一位男孩,欢喜得全府不要不要的,其中姨太太雪梅听了之后甚至当场昏倒。      也是可笑了,杨长清百忙之中还得吩咐大夫照看雪梅,替她诊断,雪梅只是太兴奋了一点儿,多加休养,并无大碍,杨长清听了才放心,但凡是有谢贤的东西,都送去给雪梅吃一些补一补身体。      那次事发重大,好吃的也多,小鼠的几个兄弟就拉着小鼠出去了,在红梅院委实吃了不少好物,不过听到雪梅跟玉瓶儿说:“天啊,瓶儿,我想要的终于要实现了,就快实现了。”      小鼠不知道姨太太要实现什么,但把桌上摆放的一些果品儿吃了,一溜烟跑回厨房了。想起玉瓶儿,小鼠也有一堆话要说。谢贤前脚诞下孩子,玉瓶儿后脚就宣布自己怀孕了。      杨长清当时整个人都呆在那儿,或许他没想到同时发生两件好事罢,正所谓好事成双,这也算他的造化。小鼠酸溜溜地想,一面将奶酪吃个底朝天。      “哐当”一声,门被推开了。说时迟,那时快,小鼠连忙跳下灶台,匆匆跑进一个老鼠洞里。两个穿着暗花细丝褶锻裙的丫鬟匆匆跑进来,小鼠只看到四条腿不停迈动。      “啊呀,哪个不长眼睛的吃了夫人的奶酪。”一个丫鬟叫道。      “你瞧就剩下这么点儿了,被夫人知道又要骂死。”另外一个丫鬟说着,小鼠接着就听到了一连串声音,有揭开锅盖清脆的声响,有拔开瓶塞爆破的声响,小老鼠偷偷探出半个头,小心翼翼观察着两个丫鬟。      外面的轻薄曙光从窗格洒进来,小老鼠浑身灰黑,但是尾巴末端一段却是雪白无比。它乘着两个丫鬟围着奶酪急得团团转之际,从门槛儿溜到外面去了。      外面的天气真好,许长一段时间小鼠都没有见到这么好的春光。庭院中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有小丫鬟拿着簸箕,踩在石头凳子上采摘风拂飘动的桃花。庭院中热闹非凡,有的丫鬟在晾白菜叶子,有的丫鬟结伴打水,有的则不知道在嬉笑什么。      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任何一个丫鬟注意到自己这只灰不溜秋的小老鼠,小鼠开心地从门口溜出去,到了后花园,小鼠只看到两双脚在走动。      一只是灰色的麻布做成的,看起来就比较老旧。一只是白色的丝绸镶面,上面用金丝绣这几朵红色梅花。小鼠抬起头,果不其然,一个是年迈沧桑的管家,一个是意气风发的杨长清。      杨长清小鼠倒是知道,这个新来的管家还是哥哥告诉它的,说他表面上勤勤恳恳,暗地里一直在克扣银两,还不如以前的童管家,只是胖一点,贪吃一点。      他们两个结伴走在花园里,姹紫嫣红的花朵儿和他们格格不入。管家笑道:“我昨儿个去看了公子,又长大了一些,可见夫人照顾得极好。”      杨长清脸上挂着一抹微笑,小鼠再也没见过他更得意了。“我去看了,孩子长得勉强算好,我一个朋友的孩子,长了一个月可比我的孩子好多了。”      童管家恭敬地说:“这算什么,才一个月能看出什么,只瞧出生这名门世家,日后肯定是好苗子。”      杨长清笑了笑,没说话,两个人继续走着,小鼠正打算溜出去,瘦弱精明的管家却刹住了脚,唬得小鼠连忙溜进草丛里。      管家笑道:“过几日公子哥就足一个月了,满月席该如何操办?”      “你放心去做就好了,”杨长清甚少对宴席的筹备上心,“有什么做不来的,让春荣家的帮衬你,很好的。”      小鼠悲哀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这管家又要赚多少。两个人走后,小鼠溜去了鸾栖院。      鸾栖院本就戒备森严,如今更是多添了几个守卫,小鼠要是想从正门进去,那可比登天还难。它偷偷溜到墙角,找到一个极小的洞,好不容易钻进去。看到谢贤房子半掩着,小鼠一鼓作气进去了。      几个丫鬟围着谢贤,谢贤抱着婴儿,一面逗他笑,一面喂他喝奶。小鼠曾经偷吃过那里头的奶,味道太甜了,小鼠觉得有点儿腻。      桃红轻轻抚摸婴儿的额头,笑说:“夫人,松儿长得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谢贤抿嘴笑道:“祝你早日也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我一起抱着,不,这也不够,我还要认作干儿子干女儿,那才叫好。”谢贤笑得胸口起伏,不知怎么,松儿也呵呵笑着。      桃红早已经把脸红了,缩回手,去把一碗冰糖水端在手上。“夫人也是每个正经,就知道拿我打趣,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呢。”      小鼠瞧这儿没有吃的,丫鬟有多,甚是危险,便转身出了鸾栖院,只见外头丫鬟众多,一个个迅速从身旁掠过,小鼠只好左溜右闪,绕开突出土地的枯木枝,跳过横在臭水沟的砖头,不知不觉进了红梅院。      呀,小鼠呆呆地看着满庭荒枯,不似鸾栖院从草茂盛,鲜花娇嫩,连个避身所在也无。当下只沿着走廊爬跑,经过一闪红木刻花门时,听到里头有声音说:“她那个小孩子长得越来越好了,明天就是他满月了罢,看杨长清是个什么行动。”      小鼠听出来,那是雪梅的声音。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满月礼,又是一场热闹了。每个月都有几次热闹,我真是越发没趣了。”说着叹了一口气。      一股回忆之味飘荡而来,小鼠知道那是玉瓶儿。她曾经是厨房的丫鬟,长袖善舞,小鼠了解她。   “没趣,”一阵笑声从里头传出来,小鼠听得浑身疙瘩,“等你孩子生下来,来个满月礼,我看看有趣没趣。”      小鼠嫌乏味,又从红梅院出去了。来到后花园,络绎不绝的下人奔走着,估计他们是在筹备满月宴席了,小鼠好不容易回到后院厨房。见左右四处无人,跑到灶头又吃了一些东西。      吃饱喝足后,小鼠滚到砧板上,脚尖踮起,转了几个圈圈,厨柜里爬出几只蟑螂,围着小鼠跳动,小鼠觉得真有趣儿。      回到洞房,小鼠一夜安睡。第二日清晨的曙光射进洞里,小鼠还能感觉到阳光在脸上跳动的温暖。睁开眼睛,溜出洞口,黑色的灶台上面竟然摆放着四碗酥酪,我的天,小鼠在心内狂呼。      连蹦带跳上了灶台,小鼠看着四碗用水晶盆装着的酥酪,白色的牛奶泡着鲜红的糖,不由口水欲滴,一时不知从哪碗动手。      脚步声突然响起,小鼠可要以生命为重,连忙蹦到柴火堆里遮掩起来。      春泛风尘仆仆走进来,他今天穿了一身乳白色丝绸衣裳,一双白布鞋子。他走到灶台旁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      小鼠感觉到了不详,不由往柴枝里头靠了靠,发出了细微的飒飒声音,好在春泛没有注意,不过小鼠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阴险极了。      春泛抖开白纸,果然,里面装满了细小的白色粉末,春泛一面哂笑,一面将粉末倒进了其中一个碗里。      老天有眼,让小鼠目睹了这一切。小树活了一年多,什么没见过,这种东西,小鼠打赌那是耗子药。这个行为,小鼠也打赌,是要毒死它们这些耗子。      好阴险啊,小鼠心想,一定要快点去告诉兄弟姐妹们,厨房里的东西暂时吃不得,里面可是下了药了,小鼠为自己的精打细算感到十分满意,转身一溜进了老鼠洞。       ☆、无   为了给刚刚足月的松儿办一场盛大的满月礼,杨长清挪用了将近一千两银子,在此之前,即便是迎娶雪梅、童嫣儿、玉瓶儿,即便是老太太的六十大寿,也无如此奢华之开销。      新管家欢喜无常,似头一次安排如此大事,事事亲历亲为,外人都道他甚是勤恳。春荣家的作为府中能干的老人,自然少不了处处帮衬他。      今儿春光极好,雪梅和玉瓶儿结伴前去参加盛宴。雪梅穿着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文锦衣,下着刺绣妆花裙。玉瓶儿则是桃花云雾烟罗衫,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      满月礼开办在鸾栖院正厅,众人皆过去聚会。雪梅二人踏入鸾栖院,只见轻薄的太阳悬挂在上空,一层淡浅的阳光笼罩在庭院中。到处奇花异卉争奇斗艳,从草破土而出。      “今儿天气真是极好,”雪梅笑道,“时常让我想起许久许久以前,真是难忘的记忆。”      玉瓶儿看了鸾栖院的盛景,也曾想起去年厨房后面的榕树,郁郁葱葱,亭亭如盖,几个婆子在树下摘四季豆。似乎这样温馨的场景,现在的自己已经很难见到了。      玉瓶儿腹中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平常自然小心呵护,但是现在玉瓶儿感觉胎儿一日大似一日,行动就让自己疲累,才从红梅院走到鸾栖院,身上就出了不少汗,活脱脱从池塘里捞出来一样。      雪梅睇了玉瓶儿一眼,笑道:“你又出了不少汗。”说着用手里大红闪蓝的手帕擦拭了玉瓶儿脸颊中的汗。“今儿这样的大事不能不出席。”      玉瓶儿知道这些,杨松深得杨长清宠爱,谢贤桃红得脸不说,就是春荣家的都跟着得脸了,越发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一些事情就能将丫鬟骂得狗血淋头,得趣的都知道审时度势。现在杨府什么情况,玉瓶儿心里和明镜似的。      雪梅二人走入正厅,映入眼帘的是嘈杂的人群。桌椅摆放得无比整齐,各类瓜果安置在水晶盘里,数不尽的山珍美味堆积在桌子上,来的客人一面吃一面赞不绝口。      来人众多,雪梅依稀认得一些,遗憾的是贾枝与夏惠因有事不能来了,雪梅不知道还能见她们几面,或许再也见不到了,雪梅酸酸地想。      杨长清穿了一袭紫色交襟衣裳,袖口用红色丝线滚边,绣出一串淡白的梅花。他穿梭在客人中,不停朝他们敬酒,喝得面红耳赤。      谢贤抱着松儿,因才坐完月子,人还没恢复过来,显得有些臃肿不堪。虽是如此,她还是有盛装打扮。脸上抹了淡淡的胭脂,嘴唇是桃花一样的红,一身桃红色撒花锦绣衣裳,这一气派,让她增了不少辉芒。      松儿在她怀里左右扭动,时不时小声哭泣,谢贤一面抖腿一面喂他喝牛奶,还小声安慰:“喝罢,喝罢。”      雪梅和玉瓶儿一起入座,侍女奉上酽酒、银杯,两人相对斟酒,雪梅喝着喝着,心里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      上一世的满月盛席,也如今日这般。客人敬酒的动作,杨长清搂人的姿势,谢贤拍打松儿的神态,如出一辙。雪梅看在眼里,沉淀的那些恨意一刹那都从心底里涌出来。      无缘无故,自己只是按着礼数端来一碗他们准备好的奶酪,谁知里面有毒,自己稀里糊涂当了替死鬼,他们竟然一点也不审查,就砍掉了自己的头颅。      一杯浓酒下了肚,雪梅有些反胃,她深深感觉到脖子后面有一道刀痕,这刀刀痕一天天深陷入雪梅脖子里,一直伤到她的心里。      她本来能够有一个美满的生活的,嫁给白笔,和他过着平凡的布衣生活,纵使一生贫苦平淡,毫无波折,又能如何?她这样想着,才意识到,她真的好蠢。      她重生之后一直想的是复仇,用剑亲吻杨长清和谢贤的心,正是这样,她放弃了这一世的幸福生活。她开始为当初为何不从婚轿上逃跑感到悔恨,为何狠心让白笔付出性命——她本可以偷梁换柱,偷偷将白笔送出去的。      可是那时,雪梅有些恨白笔背叛自己,为了一时的生气,白白辜负白笔一片真情。从头到尾,雪梅都以为自己重生以后,变得更加聪明了,更加凌厉狠毒了,可是她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变得更加愚蠢了。      谢贤怀里轻轻摇着松儿,嘴里哼着小调;杨长清和一群清客说着低级笑话,雪梅打量了一会儿,才遗憾自己为何还要选择和他们在一起生活。      这一世的幸福生活,生生毁在自己手上啊。      玉瓶儿替雪梅斟了一杯酒。“你不喝,我可替你喝了。”玉瓶儿笑如春风。      雪梅这才想起喝酒,往事真如寒风,消逝得无影无踪,唯有那冷,还真实存在自己的血液和骨骼之中。玉瓶儿喝了几口,笑道:“姐姐看起来甚是忧国忧民啊。”      “小蹄子,”雪梅勉强笑道,“你知道个什么,喝了几杯黄汤,倒是把我也来打趣了。姐姐问你,你就没有什么特别触动情景的事情?”      一席话问得玉瓶儿哑口无言。玉瓶儿轻轻触摸着手中的白玉杯,冰冷的温度将他拉到许久以前。寒香拉着自己跑到房里,找白笔一起玩抓鳖游戏。      自己抓的是“泥瓶易塑,好玉难琢。心比天高,身为低贱”。还记得自己和他们说,要站在权力的巅峰,如今自己快要做到了,可是讽刺的是,自己想要的早已经得到,却因为想要追求一些自己本不喜欢的东西,而逝去了。      我真的想要什么,玉瓶儿在心里问自己,我想要的,只是一份亲情啊。算计来算计去,纵使成为了杨府第一人,又能如何?寒香还能活着吗?白笔还能活着吗?爹爹还能把自己带回去吗?      好笑,见玉瓶儿没有回答,雪梅笑出声来,转头对着谢贤道:“我的好姐姐,我劝你也把我理一理。”      谢贤恍若未闻,桃红轻轻拍了拍谢贤,谢贤才回味过来,和雪梅笑说:“两位妹妹想吃什么,可不用拘束。”说着继续挑弄松儿,一心一意只在她身上。      谢贤看着自己的孩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高高的鼻梁像极了杨长舒的,而那一张小巧鲜红的嘴显然是遗传自己的。谢贤不由伸手摸了摸松儿的鼻子。      不久,春荣家的将四碗奶酪送上来,笑说:“奶酪来了。”      杨长清连忙走过来,端起四碗奶酪,笑说:“来来来,我们四个主子,快来送福了。”      但逢杨府有盛宴,都要给为大者送吃的。老太太寿宴之时,三个主子以此供奉馒头,这次松儿满月礼,四个主子便要喂他吃奶酪。      杨长清和谢贤两个率先用小银勺盛了一口喂给松儿,松儿许是吃得太饱,早已厌弃,不停地将奶酪吐出来,桃红笑嘻嘻给松儿擦嘴。      雪梅在一旁目视这一切,春荣家的和春泛两个站在她身后,雪梅屏住呼吸,拿起一碗奶酪,她的心在颤抖——轮到她喂松儿了。      雪梅发现这次四个碗的顺序和前世已经不一样了,前世只有三碗——杨长清、谢贤、雪梅,而这一世却有四碗了——杨长清、谢贤、雪梅、玉瓶儿。      所以雪梅也不确定自己手中的这碗是不是有毒,但是她端起这碗之时,桌子上还有一碗。那自己是不是应该换一碗?      雪梅将小勺子伸到松儿嘴旁的时候,才发现他如此的小。这么小的一团,两只粉色的拳头小小握住,摩擦着自己的脸,虽然他身上流着杨长清和谢贤那肮脏的血液,可他还是个孩子啊。      雪梅的手不停地在颤抖,杨长清在一旁问道:“梅儿,你是生病了吗?”      雪梅不知道怎么回答,谢贤眼皮抬起,明显不耐烦了。“你快点喂,别让瓶儿妹妹等久了,她还要喂呢。”      “我能不能,”雪梅头一次寻求意见,“能不能换一碗喂他?”      “换什么,你快点喂。”谢贤语气十分不耐烦。      这不耐烦的语调让雪梅生气,让雪梅想起上一辈子。雪梅不再犹豫,喂了松儿这一口。      松儿咽下去之后,笑了笑就断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三章。 ☆、雪梅   雪梅独自坐在红梅院的庭院里,不想见任何人。昨晚盛宴的种种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松儿命归西天时,没人比谢贤更震惊,没人比杨长清更加恼怒。当时的杨长清顺手抄起剩下的那碗奶酪,哐当摔在地上,清脆的破碎之声,雪梅现在还能听到。      雪梅以为事情又会按照原来的轨迹上演一遍,等待自己的依旧是牢笼和砍头台。但是狂怒的杨长清只对着谢贤发了一通火气。“你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还以为你会改邪归正,没想到你……”      他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手指着谢贤,指头颤抖着。谢贤哭花了妆容,只对着雪梅说:“是你这个小贱货,毒死了我的孩儿。你这个贱货!”她匆匆起身,抱着杨长清的身子。“是她,”谢贤说,“是雪梅,二爷,替我杀了她,替我们的儿子杀了她。”      “我还会信你吗?”杨长清似乎有着顽固的执着。      雪梅这才想到,老太太的盛宴让杨长清彻底对谢贤失去了信任,而自己曾经对松儿无微不至的关怀,也让他不信是自己所害。雪梅想笑,终于这一刻来了。      雪梅悲哀地抿起嘴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春泛看到哭得花枝乱颤的谢贤,脸上浮现了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笑容。春泛继续道:“你儿子终于死了,哈哈哈哈,谢贤,我只觉得好爽快,我浑身每一寸肉、每一滴血都觉得好爽快。”      谢贤难以置信看着她。杨长清眉毛皱起,困惑看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春泛冷笑道:“这奶酪里的毒是我下的——奉雪梅的命下的……”      “——我?”雪梅诧异。      “你,”春泛看的依旧是谢贤,“大姨太太吩咐我在奶酪里面下毒,我很乐意去,我只想看到夫人丧子之痛悲号的表情。”      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攫住了雪梅,她惊诧地发现自己理清了来龙去脉。谢贤让杨长清处死童嫣儿,而春泛喜欢童嫣儿,自然春泛会恨死谢贤。      对谢贤心存怨念的春泛便想要害死她的儿子,让她痛苦,并且春泛还准备借机诬陷自己一把。      那么上一辈子,也是春泛下的毒!他嫁祸到自己身上来!是了,雪梅心想,上一辈子杨长清肯定也和童嫣儿在一起了,只不过是暗地里,春泛便毒死松儿,嫁祸给自己。      明白了来龙去脉,雪梅觉得春泛好蠢,要是不说,杨长清只会怪谢贤,这样谢贤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惜,雪梅对春泛也开始恨之入骨了。      杨长清冷笑道:“人人都生着一张嘴,人人都可以张嘴胡说。我相信此事和雪梅无关。”停了一停,杨长清继续道:“把春泛带下去用刑,看他狗嘴里吐出什么来。”      有小厮将春泛拖出去了。杨长清继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谢贤站在一旁,心如死灰。雪梅目视着丫鬟给松儿的遗体盖上白布,玉瓶儿抓着瑟瑟发抖的桃红,春荣家的躲在柱子后面,想要说什么又不敢出来说,其余的客人早已经疏散离开。      雪梅流下了一滴眼泪,为前世冤屈的自己而流。“都怪我不好,是我亲手……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雪梅跪下来。“惩罚我罢。”      “这不干你也事,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杨长清这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让雪梅的心沉了下去,他不相信是自己干的。      不知多久,有小厮拖着春泛回来。他已经被打得浑身是血,上好的青色丝绸被血染成红褐色。手上的痕迹和最初的夏惠手上的有的一拼。      桃红泪眼婆娑,想要上去,玉瓶儿牢牢抓住她。      春泛不住磕头。“我说,我说。毒是夫人要我下的。她把桃红赏我,让我在雪姨太太那碗奶酪里面投毒,公然诬陷她,二爷你就会处死雪姨太太。她准备先干死雪姨太太,再干死玉姨太太。我本来不肯,这是死命的活,但是夫人说,不管我干不干,我都是死。但是我干了,还有桃红可以享用……”      “原来是这样,”杨长清打断了春泛,“你太让我失望了。”      谢贤语气败坏地说:“我没有,我没有……”话音还没落,只听到“砰”的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只瞧着桃红撞柱而死。      春泛看到之后,低下了头,杨长清舌绽春雷:“春荣家的和春泛绞死,谢贤打入监狱,松儿头七之后砍头。”      红梅院凉风习习,雪梅独自坐在庭院之中,稍微觉得有点寒冷。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自己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没有一点想要的了。      还剩下最后一件——目睹杨长清死。      雪梅往自己厢房走去,途经玉瓶儿的厢房,她支着脸颊,望着漆黑如墨的天。两人打个照面,雪梅只传给她一个眼神——不要忘了。      雪梅进入房内,为自己披上了一件鹤氅,房里摆放着两个楠木大箱笼,一张红木大桌,四条黄梨木交椅。地下燃着一个火盆,火焰在里面燃烧如嘶叫的怪物,两个烛台伫立在床旁,上面点着两只羊脂蜡烛。      杨长清推门而入,雪梅冷笑一声:“不去找玉瓶儿么?”      “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杨长清坐在一张黄梨木交椅上。      雪梅过去将门闩了,杨长清道:“我今晚在这里歇息。”      “随你,”雪梅无心听他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但是自己有话对他说,“你不是一直疑心我和贾枝有染吗?我现在告诉你,你的疑心真不是疑心,我和贾枝的确做过。”      杨长清无比震惊,两只眼睛瞪着雪梅,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你说真的?你说真的?”      “有假的不曾?我何曾骗过你?”雪梅冷笑道,“你觉得爱你吗?觉得玉瓶儿爱你吗?不,我们两个都不爱你。我和你说,提前一天去参加贾枝的婚宴,我就是为了和他戏水。他活儿比你棒多了,不知道比你棒多少。”      杨长清一张脸铁青无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的眼睛在冒火。      “我知道很多,”雪梅笑道,“不仅我没有忠于你,便是玉瓶儿也没有忠于你。她肚子里的孩子你以为是你的吗?不,那是春泛的。”      “你信口雌黄,”杨长清激动得抓着雪梅的膀子,不停得摇晃她,“你说的是假的,告诉我,你说的是假的。”      “真到不能再真,”雪梅淡然笑道,“而且你知道吗?谢贤的孩子是我和春泛一起谋害的,你只相信谢贤杀伐决断,却不相信我也会沾上鲜血。我只是隐藏得更深。”      “哦,对了,老太太,你们都以为老太太是谢贤害死了,包括愚蠢的她也这样以为。其实啊,她的那点剂量根本毒不死老太太,真正让老太太死的,是我。”雪梅笑道。      杨长清从激烈的情绪里变到平静,他现在就如一座雕塑一样,泥塑木雕。他的眼睛平静得如一汪春水,任凭多大的风,好像也无法掀起波澜。      “我该如何面对你,如何处置你?”杨长清平静地说。      “你不需要处置我。”雪梅笑道。她伸出手,推倒了两只烛台,踢翻了火盆。熊熊烈火呼啸而出,沾到了墙壁的柴油,一时候火从墙壁开始蔓延,烧到木桌,烧到木椅,烧到箱笼。      杨长清恍然大悟,急匆匆跑到门边,正要将门闩打开,屋顶的横梁带着一圈滚动的黄火从天而坠,砸到杨长清的身上,他的丝绸衣裳开始着火,他开始尖叫。      雪梅坐在床上满心得意。她的仇恨在大火中被烧成灰烬,她对松儿的愧疚淹没在这一片红色火光中。杨长清匍匐在地上痛苦地嚎叫,一团火包裹着他,慢慢将他化成灰烬。      他死了,死在雪梅的面前。雪梅发现自己的袖口也开始着火了,她举起手抚灭,走到杨长清那一滩骨头旁,笑了几声。      他终于死了,雪梅欣慰地想。      所有的火朝着雪梅袭来,雪梅感觉到一股炽热,仿佛要将自己熔化。雪梅闭上眼睛,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刀,捅进了自己的腹部。       作者有话要说:  雪梅说的是故意气他的。都是假的。 ☆、玉瓶儿   玉瓶儿坐在小轩窗旁,烛火映衬着庭院数株翠竹,清爽的晚风灌入玉瓶儿的衣襟,一袭淡紫色的绣花衣裳飘逸飞扬。      玉瓶儿从来都没有这么快乐过,就好像积压在身上的数十斤担子一刹那被丢下来了,整个身心都是愉悦的。      松儿已经放入棺材,谢贤已经羁押进狱,桎梏玉瓶儿已久的枷锁已经打开,玉瓶儿望着平淡如风的烛火,终于能彻彻底底将不堪回首的曾经抛掷脑后。      玉瓶儿又有些感伤桃红的去世。她嫁给春泛,或许和春泛有过纯美的情意,可春泛在童嫣儿的事件上如此执迷放不开,在宴席上说出那么一番令人心疼的话,玉瓶儿只稍没留神,就只听桃红一声撞柱。      说起情意,玉瓶儿和桃红并没有多少,泛泛之交甚至死争锋相对,只瞧着如今局势,玉瓶儿作为一个赢者对桃红有些惋惜罢了。      说起自己的干娘和干弟弟,那才是一个凄惨令人心痛。春泛的头颅被刽子手不留情意地砍断,鲜血汩汩而流,可狱卒们回禀,深夜都能够听到春泛得意洋洋的笑声。      春荣家的一大把年纪,杨长清只送了她三尺白绫,浑身紫黑的她被埋入深山荒野,玉瓶儿终于为曾经的干母女之情默哀了片刻。      如此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自己真真正正居于高位,再无忧愁。      一片橙色的光从左边射来,翠绿的竹子刷上了一层黄色的漆,玉瓶儿稍微觉得有些炽热。正神思游弋间,玉瓶儿只听到丫鬟再尖叫,小厮们纷纷提着水桶朝着雪梅房走去。      洒出来的水纷纷落在地上,被寒冷的月光照得熠熠生辉。玉瓶儿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穿上鞋子往门走去,右脚的鞋子都掉了。      玉瓶儿继续穿好,走到外面,只见雪梅居住的厢房火光接天。巨大的火焰像一只永不知足的野兽,笼罩在房屋之外嘶鸣,蚕食鲸吞周围的一切。      一个小丫鬟惊慌失措地和玉瓶儿道:“姨太太和清二爷还在里面,他们还在里面。”小丫鬟转而小声啜泣。      玉瓶儿呆呆望着小厮将一桶一桶的水洒在火上——完全不起作用,不知怎么,玉瓶儿想起往昔来,犹豫不决地,玉瓶儿提起脚想要迈过去,那个啜泣的小丫鬟连忙拉住玉瓶儿。      玉瓶儿冷静了一下,看了看隆起的肚子,终究没有踏入。当全府能够提水的小厮丫鬟纷纷忙得手忙脚乱,火势才渐渐削弱,等大火扑灭之时,天空已经露出鱼白了。      在晨曦的照耀下,玉瓶儿清楚看到面前这一切。巨大的房屋已经被火吞噬得只剩下骨架,焦黑的柱梁摇晃不定地屹立,随时都要倒塌,房屋好像立马就要凹陷。      一股烧焦的气味传入玉瓶儿的鼻子里,几个大胆的小厮立即钻进废墟里,他们出来的时候浑身已经被黑炭涂脏,玉瓶儿眨了眨眼,只瞧见两个骨骼。      那是杨长清和雪梅的遗体,几乎要被火烧尽了,玉瓶儿第一次感到震撼——甚至比寒香去世时还要震撼。      玉瓶儿突然想起去年的一个晚上,自己和雪梅下棋,雪梅说的那番话。以前她还不懂雪梅话里的意思,只觉得是个圈套,现在玉瓶儿才算了解雪梅的意思。      真真正正了解了。原来雪梅那么早就想过死了,玉瓶儿叹息。      “我会的。”玉瓶儿对着雪梅的遗体承诺。      小厮们将尸体抬了下去,又有丫鬟小厮开始清理废墟。刚才在抽泣的小丫鬟也投身清理工作之中。      玉瓶儿站了一宿,正觉筋疲力尽,加之亲眼目睹此事,实在身心俱疲。便告退回房休息。      睡了一觉起来,只瞧有丫鬟已经送来早膳,玉瓶儿吃了一点,才发现全府的丫鬟都聚集在红梅院的庭院中。      玉瓶儿这才想到,自己已经是杨府唯一的主子了,拥有杨府最高的身份。玉瓶儿裙裾飞扬来到庭院之中。朗声道:“很悲伤,最近府里悲伤的事情接二连三。姐姐房里不小心起了火,姐姐和清二爷竟然活活被烧死,实在太难过了。”说着流下了几滴泪。      接下来玉瓶儿安排下人替雪梅杨长清入殓,她深知雪梅厌恶杨长清,遂雪梅单独一口棺材,杨长清十分喜欢松儿,便令松儿与杨长清一口棺材。      玉瓶儿乃是当家之身份,下人们也不会过多置喙,只一味听玉瓶儿吩咐,得了玉瓶儿的命令,竟如金科玉律一般,莫有不从的,生怕惹玉瓶儿动气。      玉瓶儿因在孕中,也不轻易动气,也不轻易操劳,凡事只交给管家去办。待到事情办的差不多了,玉瓶儿又知道管家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厉害角色,遂让他出了洋相,打发走了,另聘了一个老实勤劳的管家。      出殡那天,全府出动。不仅如此,贾府贾枝夫妇也来了。玉瓶儿见到夏惠,只瞧她全身缟素,发上一点装扮也无,好不素净。      夏惠一看到玉瓶儿先把眼睛红了。连忙说道:“我都不敢相信,只当哄我玩,再不想到这是真的。”      玉瓶儿无言,夏惠只看着雪梅的棺材发呆,贾枝望着杨长清的棺材,神色突然黯淡下来。他轻轻举起手,放在棺材的刻文上——一株杨树。      玉瓶儿发现贾枝闭上了眼睛,那么哀伤,玉瓶儿却感觉不到,因为她根本对棺材里的人没有半分感情。      送葬的队伍像是一条白色的河流,蜿蜒顺着山路进了深林,当棺材落土、墓碑竖起之时,玉瓶儿觉得有些淡淡的哀伤。      回到房后,玉瓶儿闲不清净,只独自呆在房里,谁也不见。夏惠前来拜别,玉瓶儿却接待她了。   “这是姨太太常用的牛头梳,”玉瓶儿从妆台的匣子里取出一把塞到夏惠手里,“幸好这梳被我借来了,否则也要被大火烧尽了。旁的什么都烧光了,你好歹拿着这个当作纪念。”      夏惠如得珍宝,连忙收入怀里。“你老实告诉我,姨太太到底怎么死的?”      玉瓶儿道:“自尽的吧。我悄悄告诉你,你谁也别告诉。在姨太太的遗体骨架之中,发现一把小刀,我推测是姨太太自己捅进去的。至于火,哪里平白烧得这样蹊跷,这样大。想必是姨太太先用柴油淋了一地墙壁。姨太太对杨长清的感情你我皆是心知肚明,如今这样,还不是同归于尽。”      夏惠泪光点点。“老早姨太太就筹谋好了吗?”      “那是当然啊,”玉瓶儿安慰她,正如虚假地杜撰一把牛头梳一样,“这是她愿望的达成。我们应当好好祝福她,在极乐世界过得无忧无虑。”      这句话却不仅仅是安慰夏惠。在雪梅身边多年,玉瓶儿发现雪梅对谢贤和杨长清都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情,像是恨之入骨又不得不隐忍,如今只是爆发了而已。      夏惠举手擦拭了眼泪。“如今你也有身孕,好歹上心点。平常小心什么蜡烛、火焰之类的,走路也谨慎些。话说回来,我的命都是姨太太给的,我当初只说要一心一意侍奉她。没想到我爱上了贾枝,甚至想和他厮守终老。”她原本期待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越是这样,我对姨太太越是愧疚。”      “你没有什么好愧疚的,”玉瓶儿站久了,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了,“如果姨太太让你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你选择贾枝,愧疚还情有可原。但事实并非如此,甚至姨太太非常赞成你能够获得自己的幸福。你就安心去罢。”      两人又寒暄一阵,夏惠只说要走了,玉瓶儿握紧夏惠的双手,笑道:“我们可以做好朋友,我们两家也可以做好朋友。”      夏惠点了点头,去了。      且说杨府里面,无人比玉瓶儿更大,况且玉瓶儿肚子里还有杨长清的遗腹子,自然是宝座坐定无疑。      因雪梅院焦味太重,损伤也比较厉害,玉瓶儿择日搬进了鸾栖院,并且将鸾栖院按照自己的喜好打扮了一番,众位丫鬟自然极力恭维,不在话下。      诸事繁琐,玉瓶儿险些忘记最重要的事情,所以,她连忙叫来狱卒,吩咐下去:“管他什么头七不头七,明日直取谢贤首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更完了。 ☆、谢贤 作者有话要说:  当你看到最后一章和第一章蜜汁相似的时候,请不要怀疑,你没有看错。哈哈哈哈哈哈,这章完结,不用追啦!   昏黑的牢房,随处可见的老鼠蟑螂滚爬在枯黄的稻草上,谢贤蜷缩在昏暗的墙角,面前有灰黑色的老鼠溜过,吱吱乱叫,好似在说:“耻辱,耻辱。”      从指缝中,谢贤看到那只老鼠长着白色的尾巴,牙齿伶俐,从稻草上飞快穿梭,蹦进对面的铁栅栏。谢贤觉得它好像恶魔,随时都要跟自己索命。      “不是的,不是的。”谢贤捂住双耳,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松儿已经驾鹤西去了,谢贤在牢房面壁许久,依旧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千百次谢贤希望,松儿能够活下来啊,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谢贤也在所不惜。      狱卒掏出钥匙,麻利地打开牢房,一位身穿青绿色丫鬟制服的姑娘走了进来,打发狱卒退下。她打量着这狭窄脏乱的囚房,看着衣裳污秽的谢贤。不由放下晚膳,柔声道:“我的夫人啊,这地方可委屈你了。这是今儿的晚膳,你好生享用罢。”      面前安放的这些食物,谢贤毫无胃口,她看到喝的,就会想到奶酪,想起惨死的松儿,更想起还在逍遥法外的贱人雪梅。      谢贤不能容忍。      谢贤浑身在颤抖,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匍匐过去死死抱住那丫鬟的双腿。“我求求你,求求你。替我去找一找清二爷。我要和他说真相,我是无辜的……”      柳绿踢开她的双手,踉跄退后了几步。“我该说你天真还是说你纯洁呢!”丫鬟咯咯笑说:“清二爷和雪姨太太统统被一场火烧死了,你还要我去找他们?阿弥陀佛,你别害我,倒是你,的确快可以去见他们了。”      她用袖子捂着嘴,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久久回荡在牢房里,飘之不去。      谢贤望着地板上的裂隙,古老的大理石上雕刻着各种刑罚,短短数尺就琢着砍头断腿,服毒上吊,五马分尸的图案。谢贤知道,自己的下场甚至比他们还惨。      当听到他们被火烧死的时候,谢贤还有些难以置信。      谢贤心如死灰地躺在牢房里,潮湿的稻草当是身下的席子,满房的腐臭闻作是宝鸭喷出来的香料,眼前模糊一片,谢贤知道自己又哭了。      肚子还是很饿,谢贤此时放下夫人的架子,走到牢门口端起那不堪入口的饭菜,小口啜饮汤,小口嚼碎饭,因为里面时不时都会有沙子。      勉强吃饱之后,谢贤继续爬回那昂贵的“席子”上,继续吸嗅着美妙的“香料”。一个狱卒走上来收拾碗筷,朝着谢贤仍了一块小石子。      这让谢贤无比愤怒。他仍石子不是去击打谢贤,而是像是去戏弄一只野兽一样,那神情完全没有把谢贤当作一个人,甚至都没把他当作一个囚犯,而是一只小动物,供人玩乐。      若是谢贤还有地位,定然立马将这个狱卒撕个粉碎,然而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白白看着狱卒朝自己挤眉弄眼。      翌日清晨,狱卒解开牢门,冲进去抓住正在昏睡的谢贤。谢贤从梦中惊醒,看到面目狰狞的狱卒,浑身都气得瑟瑟发抖,她使劲挣扎,想要挣脱,换来的是狱卒一个耳光。“赏你的。”狱卒嬉笑道。      乖乖地被狱卒押出牢房,一缕日光射到谢贤的脸上,苍白而疲劳的神色映现在清波脉脉的碧塘里。春光正好,几朵牡丹点缀在丛绿当中,细小滚圆的鹅卵石铺垫在蜿蜒的小路上,谢贤恍若隔世,这美好的春光,或许是自己一生当中,最后的景致了。      前面摆有木制的的断头台,梨花木做成,安放脑袋的地方由于长年累月被血浸泡,已经显出暗红色。狱卒吩咐她将头伸进去,她只得乖乖照办。      刽子手提起刀,厉声逼问道:“你还有什么临终遗言吗?”      “清二爷和夏雪梅果然被火烧死了吗?”谢贤心若死灰,下一刻自己就要魂归地狱了。      “如你所言。”刽子手干净利落地砍下谢贤的脑袋。      锋利的铁刀从谢贤的后颈穿到泥土中,头颅像皮球一样滚落到碧绿的池塘里,先前还在荡漾的碧波迅速成了红色,红波渐起。      仿佛过去了许久许久,久到谢贤都记不起自己是谁了。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一顶轿辇上。      谢贤首先在自己的胳膊上扭了两下,一股巨大的疼痛袭来,谢贤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梦,也不是虚幻,而是切切实实发生的。      谢贤掀开帘子,看到了两个丫鬟。      瞬间谢贤就泪流满面,是她们,谢贤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咯着自己,好想好想她们。      柳绿穿着一身柳绿色的丝绸衣裳,上面绣着青色的竹叶,袖口用红色的丝线滚边。桃红穿着一身桃红色的绸缎衣裳,淡淡的几朵红色桃花点映在上面,袖口用的是红色丝线滚边。      柳绿巧笑倩兮,正和桃红打趣说话,桃红被她逗得只咯咯笑。      一个眉眼见,桃红看到谢贤从帘子里探出来,连忙笑道:“夫人,怎么了吗?”      谢贤怔怔的,不是她这一问,谢贤还不能回神过来。“我们这是去哪儿?”谢贤瞅了瞅庭院,漆黑的月色有如一把寒刀,搁在后花园的头上。      “清二爷准备新纳一位姨太太,听说名字叫雪梅。就是这县城一个乡下的妇女,夫人你不知道了?你还让我打听她呢。”柳绿头头是道说来。      天啊,谢贤有如雷击电轰一般,这是以前发生过的场景啊!谢贤惊讶地顺着说下去:“你打听到了什么?”      柳绿微笑道:“这雪梅本是雪地的弃婴,她的养父在寒风中发现了她,收作养女,并且跟着养父姓夏。听说她从小到大懦弱内敛,夫人可放心。”      “可放心。”桃红重复了一句。      “可放心。”谢贤冷笑,可放心,可放心,前世却没放心片刻。因为雪梅,自己损失了柳绿和桃红,死去了自己的孩子,被杨长清如此辜负,如今一切从头开始,自己还要放心当一个砧板上的鱼肉么?      谢贤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宰割自己,正神思摇曳,突然大门一打开,一顶轿子抬了进来,谢贤知道,那颗天煞孤星伴着这漆黑的月色驶进来了。      媒婆欢喜地和面前的丫鬟说天道地,轿夫稳重地抬着轿子奔去新房,谢贤暂时退避,等到婚轿行驶之后,谢贤方才吩咐轿辇继续前行。      回到房内,桃红在烛火旁修剪灯芯,柳绿在折叠衣裳,谢贤坐在床上,思量着如何应付雪梅。      “柳绿,”谢贤说,“我还是准备把你指派到雪梅那儿,去当她的丫鬟。”      柳绿不用想就知道谢贤话里的意思。“愿意为夫人效劳。”说着朝谢贤笑了一笑。      “切不可掉以轻心,我和你如实说,雪梅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甚至是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如果你对雪梅掉以轻心,那我们付出的将是血的代价。我完全不能忍。我不想看到我们的人流血流泪。明早你过去服侍的时候,只把她想成杀人恶魔。她的任何一个举动、一个神色你都不能放过。”      柳绿鞠躬笑道:“是,夫人,谨遵夫人教诲。”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调皮,桃红将剪刀搁在窗子旁。“我会好好服侍夫人的。”      简直像是一场梦,就算是梦,谢贤也不愿意醒来。她这一次,要好好善用自己夫人的地位,善用修炼过一世的头脑,用最聪明的方法、最有效的方法,送雪梅进入地狱。      至于杨长清,谢贤有些六神无主了。      突然雪梅房里传来呵斥声,杨长清正在大骂雪梅:“你这臭表子,有什么好害羞好退却的,看我不打断你的鼻子……”      接下来是茶杯摔地上的声音,掀桌布的声音,撕烂衣服的声音,肉体撞击的声音,大声尖叫的声音……      没有什么值得困惑了,他也去死吧。      雪梅,杨长清,老太太——如果老太太还活着,她们三个统统去死罢。      谢贤抄起桌上一杯酒喝了,整个透心凉。褪去衣裳,脱下鞋子,谢贤躺在床上,阖上眼睛,期待明天的到来。      (全书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